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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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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誉岑参见帝君。”

    关安行站在殿前,高声行礼。

    温还赐原本在用墨笔勾勒山水图上的一方小舟,听闻这一声觐见,竟是走神将笔调了个方向。

    墨水无情,滴落到了错误的地方,即刻晕染。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将毛笔搁置在一旁的砚台上。

    抬头看见关安行清瘦的身姿,喉结上下滚动,吐了一个字:“起。”

    温还赐实在有些意外关安行会来找他,盯着手里的画不禁有些气恼。

    “帝君是在作画么?”

    温还赐的腰绷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随即道:“你上来。”

    关安行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了。

    看到了温还赐画的画,那是一幅山水画,皓月当空,层峦叠嶂,无数轻舟在月影中摇摆,颇有一番“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味道。

    关安行如实说道。

    温还赐好整以暇,对关安行的夸赞另有说法,“明月清风的开阔倒是有,只是我这副清辉泛舟,怕是少了鸟鹊鸣蝉的趣味了。”

    山峦明月是远景,轻舟水面是近景,也许是画还没作完,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关安行支着下巴,稍稍来了兴致,“帝君可否借誉岑笔墨一用?”

    温还赐挑了挑眉,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砚台,示意他自便。

    关安行浅笑,抬起衣袖拈过了毛笔,回到画上开始勾勒。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笔尖描摹,一瞬间静的只听得见墨香,烛火摇曳,在那画上铺了关安行的影子。

    原本的水影中多了几片岸边的瓦房,栏杆参差不齐,岸边亮起万家灯火。

    有道是,妙笔生花,多了人间至味。

    空无冷寂的画突然间就活了过来,温还赐用赞许的目光偷偷掠了他一眼。

    关安行心无旁骛,直到最后一笔画完悄声停笔。

    “这样是不是热闹了些?”

    他一手举着笔,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温还赐,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小孩。

    温还赐失笑,骨节分明的手抵在画的一角,极具耐心地欣赏着他画的灯火,而后回答他:“很热闹。”

    画中的喧嚣仿佛能走出来,明明灭灭的灯火倚靠清河十里,月影突然有了生机。

    好似对月倾酒,美梦饮几重。

    他感慨,还真是什么样的人作什么样的画。

    “再提些字上去吧。”温还赐轻道。

    “咦,我吗?”关安行拈着笔还没有放下。

    “嗯,你字好看。”

    这话不假,关安行是文官,他的字秀丽颀长,翩若惊鸿。

    民间的时候就流传过他的字迹,算是自成一派,经许多后辈临摹。

    “清河烛万家,月影归轻舟。”在画的右下方,关安行写下了这几个字,行迹优美,字字如仙。

    温还赐失神一般地看着这几个字,喃喃道:“如果在人间历劫的时候没忘记该多好。”

    “你在说什么?”声音太小,关安行没有听清。

    温还赐了然一笑,“没什么,你的字太好看,我想学一学。”

    对于教学,关安行向来是有兴趣的,“这有何难,我来教你便是。”

    余光瞥到温还赐猛地一怔,关安行回头,看到的是一双失魂的眼睛,他忧心问道:“怎么了?是不合适吗?”

    温还赐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下脸,道:“没事,就是很久没人教我东西了,我,我怕我学不好。”

    关安行嗤笑一声:“原来你也会紧张啊,没事的。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没有学不会的徒弟,只有教不会的师父,慢慢来。

    ”说着,将手中的笔递给了他。

    温还赐接过了笔,其实他平常写的字不少,这会拿到手里却像是刚学会握笔的稚子,握着笔像是握了个烫手山芋,笔尖下落,怎么都写不出来东西。

    关安行轻飘飘地从他手里勾过了笔,往砚台里送去,温还赐眼巴巴地看着他,听到他无奈地说了句:

    “第一步,记得蘸墨。”

    温还赐愣了一会,忽而被自己逗笑了,笑过之后盯着关安行在砚台上点墨的姿势,好像这个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

    原来关安行真的是在教他啊。

    关安行将重新蘸好的笔墨递给了温还赐,“这下可以写了。”

    温还赐看着那画上提的两行字,“清河烛万家,月影归轻舟。就写这两句话吧。”

    关安行一愣,随而笑道:“好啊。”

    温还赐转了下笔,将笔握回到一个正确的姿势,堪堪停在半空中,却半天不见动笔。

    关安行走上前来,靠近他的身边,在他耳边道:“怎么了?为何不落笔?”

    “我怕字写丑了,毁了这幅画。”

    他今天总是怕这怕那,一会怕学不好,一会怕字写的丑,实在是不像他认识的温还赐。

    如果这画是他自己画的,他铁定就让温还赐直接上手写了,怕什么字丑。

    但这是温还赐的画,关安行便顺着他,从砚台下重新抽了一张纸出来,“那往这写。”

    温还赐明显松了一口气,“好。”

    与关安行的笔锋稍有不同,他的字偏飘逸些,也许是力道不均的原因,有些字明显失了控,不如原来好看了。

    倘若不特意抬笔,规规矩矩的写,倒还与关安行的字有几分相似。

    “放轻松,胳膊稍稍离开桌子就好。”

    温还赐松了松胳膊,离桌子稍微近了点,“好。”

    “把‘归’字放放正,注意中间的一横不用太长。”

    温还赐乖乖应道:“好。”

    “这里不用太用力。”说着,关安行的手覆了上去,带着温还赐的手走了起来。

    他的手有一丝冰凉,握上来很舒服。触感像是新雪里的棉花,舍不得握紧一样,所以他握的总是很轻。

    “像这样,知道吗?”

    关安行放开了他的手,余温还未消散,温还赐回忆着刚刚的握笔力度和笔锋走势,将最后一个‘舟’字写完了。

    写得很漂亮,竟是有八分像关安行的字迹了。

    “你原本写得字就很漂亮啊。”关安行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温还赐垂眸盯着纸上的那几个字,眸中的神色被烛火照的很亮,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些许视线,他轻声道:“不如你写得漂亮。”

    关安行只是笑着摇摇头,不打算跟他辩论这个话题。只是时间静下来,两人共同的记忆只有人间历劫那会,“你在人间后来怎么样了?”

    温还赐看向关安行的眼睛,他的一双瞳色很亮,带着浅浅的金,跟他在人间历劫那会不一样。

    手中的那副山水画刚刚被关安行添了几笔,显得更加热闹,生动。温还赐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画,回想起在附安城最后见到他的画面。

    还是那样寂静的夜,周围断垣残壁,穿堂风擦过他斑驳的衣袖,怀里枕着毫无血色的关安行。

    他的目光是很平静的,掌心几乎都被鲜血渗透,是那样血腥黏腻,但是他就是没有松手。

    温还赐将身子俯下,鼻尖几乎要凑上他的胸膛,但也就止步于此。

    他不敢听关安行的心跳。

    他发现人总是偏执的,叛逆的,即便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明明城墙已经残破不堪,只需要你轻轻一推,就会瞬间土崩瓦解,将沉痛的悲剧一览无余的摊在你面前。

    温还赐不愿下这个手,也不愿意去触摸真相。

    他为关安行感到不值。

    他几乎是麻木地捡起地上的短刀,麻木地将关安行放倒在了地上,再麻木地走到那两个死尸一般的官兵前。

    直到刀剑捅进官兵柔软的身体时才舍得皱一下眉,他捅得又狠又深,却并没有怎么虐待他们。

    丢了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关安行的身边。月光清冷,洒在关安行薄薄的身躯上,将他照的更白了,白的好像能与月色融为一体。

    温还赐忍住身体的不适将关安行打横抱了起来,他拼命直起身子,脚步却不懂事的踉跄了几下。

    呼吸声变得很重,不断呼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嗓子很疼很干,吐出的字却清晰有力:“关安行,我带你走。”

    就这样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迎着月辉,两个人走出了一条血路。

    后面的很多年温还赐都记得这个夜晚,他终于知道那晚他自己不是平静,不是麻木,只是木讷到了一个极点。

    他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丰富,绝不会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变得嗜血冷漠。

    他带着关安行走了出去,走到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地方,将他长眠在那。

    那里的清晨有鸟雀啁啾,夜晚的风有群星陪伴,四季的暖阳怎么也陨灭不了。

    他不会孤单,从此与天地共长。

    人间一场劫,胜似一场梦。

    对于任何一个神仙来说,人间历劫都只不过是一个在千年岁月中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关安行看他半天没有说话,想想他成为帝君也将近千年,怕是这样的劫数对他来说也只是无关痛痒的一个过场。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问问。”关安行给他台阶下。

    温还赐转过头来,眸中的一丝伤痛转瞬即逝,他以为他忘了?

    可对上这双看起来总是温柔的眉眼,他质问不起来。

    他也没有资格去质问。

    “不过是话本里写的那些,洗了清白走尽了余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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