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
初冬刚至,元恪就派使者宣诏,说是思念彦和,请他回洛阳,一叙叔侄之情,随使者到来的还有元恪的亲笔信:“恪奉辞暨今,悲恋哽咽,岁月易远,便迫暮冬,每思闻道,奉承风教。父既辞荣闲外,无容顿违至德。出蕃累朔,荒驰实深。今遣主书刘道斌奉宣悲恋,愿父来望,必当郕京。展泄哀穷,指不云远。”
元恪的亲笔书信卑辞厚意,见推辞不过,我和彦和只得带上孩子们暂时回京,计划在洛阳过完上元节就返回定州。
十二月初,我们从定州返回洛阳次日,彦和就接到圣旨,说是元恪要为我们接风洗尘。自先帝病逝,我们就一直在定州,算下来已经离开洛阳半年了。早上起来不知何故,只觉得身子有些隐隐的不舒服。我原想在家休息,但又想陪彦和一同进宫,便向他隐瞒了身体的不适。
到内宫后,内侍引我们径直去了清徽堂,说是陛下在清徽堂设了个小宴,他在那里等着我们。与会之人,除了我们,只有几个文辞清雅的文人和今年八月刚娶了彦和妹妹陈留长公主的尚书令王肃。
宴会刚进行没多久,我就一阵不舒服,总觉得心中堵得慌。起身离开坐席到殿外走了走平复了许久,我才转身回殿中。
我刚走到殿门口,就看到元恪乘着酒兴说道:“听闻数年前六叔陪父皇巡行旧都平城时,曾在路经上党铜鞮山时,即兴作过一首《问松林》。朕如今有些记不清了,能否请六叔再给朕吟诵一遍?”
元恪如此说,彦和只是朗然一笑,而后才吟诵道:“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好诗好诗。”彦和吟诵之声甫落,元恪就带头鼓起掌道,“难怪当年父皇总是称赞六叔才华横溢,果真名不虚传。”
“陛下说得是。当年因为这首诗,彭城王可是大受先帝赞赏。因为他这首诗是在七步之内作出的,还得到了先帝五百匹绢帛的赏赐。”元恪话音刚落,尚书令王肃就趁机说道。
见状,彦和微微一笑,说道:“这首诗对臣最大的意义不在于它得到了皇兄的赏识,也不在于十八字五百匹绢的赏赐,而在于因为它,臣才有了王妃。”
“喔?因为那首诗,六叔娶到了叔母?朕印象中当年六叔和叔母的婚事是父皇钦定的,何来这一说?朕倒是十分好奇。六叔若是不介意,可否跟朕讲上一讲?”彦和的解释显然引起了元恪的好奇,他竟然追问了起来。
彦和推辞道:“都是陈年往事了,没什么新奇之处。”
“哎,这肯定是六叔和叔母之间浪漫的回忆,怎么能没有新奇之处?六叔如此说,想来是把朕当外人了。”
他这句话是笑着说的,可在殿外的我却分明感受到了他字句间的些微不平之意。我从来没有对元恪说起过我与彦和的事,他不知道我们婚前就认识,也不知道《问松林》的本末。或许,在他看来,我与彦和只是一桩政治联姻。如今,他无意间得知这些,想要探寻始末,也在情理之中。
见元恪执意要听,彦和也没有再推辞,十分爽快地说道:“太和十八年春天,我随先帝巡行代都,在路经铜鞮山时作了那首诗,后应先帝之旨,将诗句刻在了旁边的一块岩石上。次年年底,岳父派人接家人入洛。在路经上党时,王妃不幸感染风寒。当时已经快过年了,她为了不耽误家人与岳父在洛阳团聚,就让家人先行赶往洛阳,自己和随身侍女在铜鞮山下的一个尼寺中养病。她病好之后在尼寺附近走动时看到了我的那首诗。再后来,刚好遇上皇兄赐婚,婚后许久,她才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的。”
“原来是这样一番浪漫的爱情佳话,当真让朕羡慕。”
彦和一向很有分寸,他向元恪讲述的故事并非故事的全貌。然而,只是一部分的故事,我也在殿外看到了元恪似笑非笑的面容,我不知道今日他无意间知道他从不知道的事实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看不透他目中流露的真实情感,只是见他笑着看向王肃,说道:“六叔的诗十分不俗,不知尚书令能否也作一首与六叔相和?”
王肃没有推辞,当即吟诵道:“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好。尚书令不愧是南国驰名的才子,文辞清雅令本王汗颜。”王肃吟毕,彦和便称赞道。
元恪也鼓起了掌:“看来朕也要赐尚书令五百匹绢帛了。”
王肃谦虚道:“陛下谬赞了。这只是臣在太和十七年弃暗投明后目睹平城风色的有感之作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肃此言的确是谦虚了。他这几句诗,悲凉情景凸显无遗,比彦和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别人写得再好也是枉然,我最喜欢的永远都是彦和的《问松林》,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是他所作。
“尚书令文采当世,不知能否再为本王吟诵一遍那首《悲彭城》,本王想好好再揣摩一下。”
彦和刚说完,王肃就迅速接过话道:“殿下为何要将《悲平城》讲成《悲彭城》?这《悲平城》臣会,这《悲彭城》,恕臣孤陋寡闻,臣实在没有听过。”
王肃话刚出口,我才意识到,刚刚彦和口误将“悲平城”念成了“悲彭城”,王肃是借机来奚落他的。这王肃,果真喜欢见人出丑,难怪先帝生前说过他轻佻、不稳重。
被王肃这般公开奚落一番,彦和的神色有了些变化。他还未来得及辩解,彭城王府的前属僚,如今的尚书郎祖莹就立刻说道:“《悲彭城》此诗的确有,只是尚书令未曾见过而已。”
“哦?那我就洗耳恭听了。”王肃依旧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祖莹毫不客气地大声吟诵道:“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睢水里。”
“好文采。”元恪又带头鼓起了掌,缓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见气氛有所缓和,王肃也借机找到了台阶:“的确是臣孤陋寡闻了。”
祖莹是彭城王府开府以来文采最好的属僚,即便在整个魏国,他的才华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他在,王肃想不认输都难。这首诗虽然为在座之人叹赏,也为彦和解了围,但为何那句“尸积石梁亭,血流睢水里”却让我心中没来由地一痛:《悲彭城》一诗,为何细细究来,寓意竟那般不好?
祖莹此诗名为《悲彭城》,诗歌描绘的是楚汉相争时项羽的惨败情景。垓下之战项羽败于刘邦之手,所带江东子弟全部丧生,乌江也为之一片腥红。项羽自称西楚霸王,他的楚国便定都彭城,“悲彭城”即是为项羽而悲。这诗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如今的彭城,恰恰是彦和的封地。诗中那一片血流成河的画面,为何会让我有说不出的压抑与哀伤?就仿佛……仿佛……那染红江水的是我至亲至爱之人的鲜血。
我在殿外,隐隐觉出了祖莹诗中不祥的寓意,当下心中便一阵绞痛,似乎将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生命中一点点地消失。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扶住殿门,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不适。绞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双腿瘫软到了地上。
随侍在殿外的宫女看到我这样子,忙扶住我,另一宫女则慌张地进殿叫道:“陛下、殿下,王妃似乎有点不舒服。”
宫女的话语刚落,彦和就仓促出了殿,抱住我道:“媛华,你怎么了?”
此时,元恪和王肃等人也已经到了殿外。元恪也问道:“叔母不舒服吗?”
我极力克制着身体的不舒服,说道:“没事,只是突然间心口疼了一阵,已经没事了。”
“脸色苍白,怎么可能没事?”许是仔细端详了我的脸色,元恪当即令人宣太医,“来人,快宣太医,一定要快。”
彦和抱起我往清徽堂后殿走去,我伏在他怀中,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媛华,你怎么了?早上你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会这样?”
我在他怀中无力道:“彦和,你别担心,只是突然间不太舒服,想来是从定州返回京城,赶路劳累的缘故。”
到清徽堂后殿,元恪让彦和把我安置在他小憩的榻上。未几,太医到了后殿。给我把过脉后,太医才向元恪回复道:“陛下、殿下,王妃是近来过度劳累,略动了胎气……”
“胎气?”听到这个词,我和彦和乃至元恪都不敢相信。
见状,太医似是明白了我们不知情,说道:“恭喜殿下、恭喜王妃,王妃已经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臣开副安胎药,王妃按时服用,再多加休息,身子一定无碍。请陛下和殿下放心。”
太医的话,让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从榻上坐起,问他道:“我真的怀孕了?”
“是,微臣可以保证。”得到太医肯定的回答后,我才意识到我好像真的有段时间没来月信了。只是我月信经常会推迟,我也就没往怀孕上想。
“难怪我说你这一路上总是无精打采的,原来如此。”彦和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最近一段时间,我精力不济,连情绪都时高时低,现在想来,我的反常反应,应该就是刚刚怀孕时的身体不适。反应过来我有孩子了,心中只是无比欣喜——我在定州佛寺许愿后不久就有了这个孩子,这也太灵了。
“看来朕要恭喜六叔和叔母了。对了,叔母既然有孕,实在不宜过度劳累,六叔还是赶紧陪叔母回府吧。早知如此,朕今日实在不该召你们进宫扰她休息的。”
“陛下言重了,实在是臣的疏忽,竟然没有发现王妃有孕。那臣就先行告退了。”我和彦和向元恪行礼告辞后,就离开了清徽堂后殿。
刚到殿外,彦和就朝我说道:“今日若不是祖莹,我呀,真要被王肃那个南方蛮子给借机奚落一顿了。”
听他说起王肃奚落他的事,我笑笑,朝他开玩笑道:“你说你一个北狄跟王肃那个南蛮有什么好较劲的。”
听我这样说,他停下了脚步,目中带有一丝深意地看了看我:“媛华,你说我是北狄,那你和咱们的孩子是什么?”
我装作思考的样子往前踱了几步,才又回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我是个纯粹的汉人,但嫁夫随夫,嫁了个北狄,做了北狄的妻子,当然是‘嫡妻’了。咱们的孩子,当然是‘嫡子’了呀!”
他掩面笑了片刻,猝不及防地把我抱了起来。看到还在宫内,我一着急,说道:“彦和,你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哪有你一个亲王当众抱自己妻子的?你一向稳重,今天怎么不顾形象了?”
“我抱的是自己的妻子,又不是别人的,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他抱着我往前走,“今天北狄当爹了,高兴。若是有人有所异议,就让他们议吧。”
我暖暖一笑,轻轻地朝他胸前打了一下,由着他抱着我往前走:“刚刚在殿中看到你知道我怀孕时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不激动呢。”
“怎么可能不激动?陛下还在那里,我不得装一装淡定?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嫡长子嫡长女,我能不高兴吗?”
他言辞激动地说了这一句,就没有下文了。我大概可以猜到,这个迟迟而来的孩子令他是多么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