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
到定州是六月中旬。定州虽是国家要地,治理不易,但彦和来定州前便选了许多能干的府僚,所以,甫至定州,这边的事务便处理得得心应手了。尚未至七夕,定州坊间流传的便都是对彦和的称赞。
七夕当晚,为与民同乐,彦和接受了定州百姓的建议,带我在城外与百姓共度七夕。七夕乞巧,这天晚上,男男女女都会外出,或祈求心灵手巧,或祈求如意姻缘。而这日,亦有许多人在外放孔明灯。
我从未放过孔明灯,见到天上浮着的一个个愿望,我心动不已,便对彦和说道:“彦和,我们也放一个孔明灯吧。”
他只是笑笑:“我也正有此意。”
我在孔明灯上写起了自己的心愿:一愿彦和岁岁如意,二愿媛华年年欢愉,三愿国家长治久安。我写完心愿后,彦和的心愿亦写完了,灯上写的是:一愿山河永平,二愿媛华欢愉,三愿儿女康健。
“彦和,写心愿你怎么没写自己的?”他的心愿中,有国家有我也有孩子们,唯独没有他自己。
“你好我就好。”他这样说道。
虽然遗憾他没有为自己祈福,但转念一想,我为他祈福了,也算他为自己祈福了。我和彦和亲手放了手中的孔明灯,我们看着孔明灯越升越高,祈求这愿望一定要实现。
许久,我们才从城外回家。时辰已晚,朗月疏影中,七月初的风带了不少凉意。微风吹起裙角时,我才感觉夏天要过去了。我挽着彦和的胳膊,看着月亮说道:“这才是真的岁月静好。”
闻言,彦和只是低头看我,说道:“媛华,我觉得你变了,变得跟刚成亲时越来越不一样了。”
“为何这样说?”我问道。我跟成亲之初,越来越不一样了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刚成亲那半年,我感觉你虽然像我的妻子,但更像是我妹妹或女儿。”
女儿?他真是讨打!闻言,我止住了脚步,使劲儿捏了捏他的嘴角:“彭城王殿下好大的能耐哦,哪个男子的女儿只比他小十岁!”
“你刚过门那时候,给我的感觉与孟瑜差不多。当年,我只有在夤夜回家,看着你在灯烛前等我困得睡着,我才觉得我们像夫妻。大概是太和二十一年六月我随皇兄巡行归来,半年未见,发现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再后面,你去悬瓠看我,又感觉与之前不一样。这次到定州,你已经完完全全是我的妻子了。”
听完他的说法,我乐了。这种变化,是我对彦和感情一点点的变化。虽然我自己没有很深的体会,可他把我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中。
想到这里,我说道:“那可能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长大越觉得能嫁给名满天下的彭城王殿下是我一生的福气吧。”若非当日父亲和先帝以及彦和的选择,我便与这福气无缘了。
“既然你有了这样的福气,未来,你要怎么对待你的福气?”彦和一向君子端方,但是朝臣也皆知,彭城王殿下在端方谨严之外,亦不乏风趣幽默。
怎么对待他?当然是以真心对待了。不过,这话有点肉麻,我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便问他:“那你希望我怎么对你?”
“永远陪着我。”
“那是自然。”
“生死一处。”
“千年万载,永不分离。”
“这就够了。”
彦和的心愿果真简单,永远都有我。如此,我心中的郁闷又多了几分。我们已经到定州半个月了,我们日日在一起,也不知道何时能有孩子。
他似乎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问道:“媛华,你怎么了?”
我望向他,他的眼中有一轮明月。我问他:“彦和,你喜欢孩子吗?”
彦和是很喜欢孩子的,他只要在家,便会在陪我之余,亲自陪孩子们玩,或是教子直练剑,或是陪孟瑜、仲瑛和萱儿荡秋千。他喜欢孩子,我却未给他生下一儿半女。每每想到这里,我心中总会有一丝缺憾。
“别瞎想了,时辰不早了,该回家睡觉了。”他看出了我在为孩子烦心,只是拉起我回家,不让我再胡思乱想。
八月中秋,是收获的季节。这天晚上,彦和带着我和孩子们一起过节日。他在院内桌子上摆了各种吃食、酒,又特地摆了红枣、花生、栗子、石榴各一盘。
“左思《魏都赋》有言,真定之梨,故安之栗。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淇洹之笋,信都之枣。雍丘之粱,清流之稻。这红枣是我命人从信都买的,栗子是从范阳买的,酒水是中山本地所产。”
红枣和栗子中山本地都有,他竟然还大费周章地让人到附近的范阳和信都去买?
我问他道:“彦和,你怎么还特地让人去买红枣和栗子?”我印象中,中秋似乎并没有专门吃枣子和栗子的习惯,他也一向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浪费人力物力,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只是笑笑,说道:“先过中秋,中秋过完,孩子们回去睡觉我再告诉你。”
我点点头,与他一同在月下祈福,又与他一同饮下清酒。这酒的确味厚劲足,我知道依照我的酒量,我若不想喝醉,不能喝超过五杯。见彦和兴致很高,我就陪他喝了三杯。
侍女把孩子们带走后,彦和方才在月下揽住我道:“范阳的栗子好吃吗?”
彦和问我时,我恰在吃栗子,便点点头道:“好吃。”
“其实,我觉得悬瓠产的栗子比这个好吃。当年,我随皇兄在悬瓠,吃到了那里特产的板栗,虽然个头不如范阳的大,但是味道很不错,皇兄也很喜欢。自此以后,悬瓠每年都要向朝廷进贡三百石板栗。”
那年在悬瓠,因为先帝久病,彦和内侍医药,外总军务,大多数时间无暇顾我。故而板栗收获时,他只令侍从给我送了新鲜的板栗,并未有时间陪我一起吃。
我问他道:“那你为何要特地令人买来红枣和板栗?”
“你曾问我喜不喜欢孩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孩子,但我更喜欢你。咱们婚后聚少离多,又屡遭变故,迟迟没有孩子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到定州后,我们日日相对,我怎会看不出来你经常为孩子而忧心?红枣、花生、栗子,谐音早生子,石榴亦有多子之意。我今日精心准备这些,一愿你可以心情愉悦,永远不要有任何压力;二愿在我们两个的共同努力下,你可以早日做母亲。”
皎洁月色下,他说完这些,我才知道他大费周章只是希望我可以早日圆梦。我知他心意,但亦未再说什么,因为再多言语都表达不出来此时我的情意。
在他的爱与呵护中,日子就这样一点点地从指尖流逝,转眼到了九月十六日。深秋时分,晚间寒凉,然而那轮圆月,却让人舍不得回房间睡觉。月亮是平素见惯了的,定州的月亮亦与洛阳的月亮没什么分别,但我依旧喜欢在那里,静静地在微风中看着那轮皎洁。
“媛华。”我还在看月亮,就听到了身后彦和的声音。
我转身,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披风。他为我系上披风,才说道:“你在看月亮。”
我点点头,恬然一笑:“是啊。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与咱们成亲那晚的月亮一样,皎洁圆亮。”
他亦抬头望月,说道:“又是九月十六日了,咱们成亲已经整整三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的确,日子过得太快了。我拉住他的手,说道:“还记得咱们成亲时,我只有十四岁,如今,都已经十七岁了。”
闻言,他逗我道:“可不是,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啊,也算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从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端庄稳重的王妃的。”
看着我长大的?瞬间,我想到了我们婚后的点点滴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的成长中处处都有他的痕迹。李媛华之所以会是现在的李媛华,与他密不可分。想到这里,我只是面露笑意地靠在了他身上。
“彦和,你说,嫦娥在广寒宫里,为何天帝要把吴刚罚到那里砍桂树?”看着月亮,想到了很古老的传说,我就这样问了他。
他只是笑笑:“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朝他说道:“那多危险啊!”
“危险?有什么危险的?”
我说:“孤男寡女同在广寒宫,嫦娥不危险吗?”
我刚说完,彦和就笑了起来。他笑了老半天,才说道:“原来你想的是这。”
我点点头,承认道:“我之前从来没这样想过,就是刚刚一瞬间的念头,所以才这样问你的。”
也不知道天帝怎么想的,把吴刚放月宫砍桂树,若是吴刚不以君子之风要求自己,嫦娥的处境的确会很危险啊!
这时,彦和突然收起了笑容,变得正色庄严。我正在纳闷他这转变的由来,下一刻,他竟然将我打横抱起,往房间走去。他轻轻在我耳畔说道:“嫦娥危不危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言毕,他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明白了他这举动的意思,我心中怦怦直跳,脸颊也热辣辣的,却还是抱紧了他。
几日后,彦和带我到七帝寺进香。在定州,彦和每个月都会带我来佛寺一趟。而这次,他来七帝寺,除了进香祈福,亦是为佛事捐资的。
七帝寺的僧晕大师,在太和十六年便开始着手为魏国的七位皇帝修建弥勒像、菩萨像祈福。如今,因工程浩大,资金匮乏,佛像建造进度缓慢。彦和便是得知此事,特地带我来此以进香的名义捐资的。
“彦和,我印象中,你似乎只对佛学感兴趣,但并不信这些。如今,怎么特地来捐资?”
“这座佛寺名为七帝寺,是为父皇、皇兄和魏国历代先皇祈福的,我并不完全信这些,但是希望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
迁都洛阳后,达官贵人都喜欢在洛南的伊阙山造像题记,彦和的弟弟北海王元详就曾在伊阙山多次造像题记,但彦和从未那样做。如今,他为佛寺捐资,亦只是为了父兄。
僧晕大师亲自陪我和彦和到大殿进香。进香祈福,求的都是自己的心愿。我拜着佛像,心中又祈求着魏国历代先皇的护佑,希望我和彦和可以早日有自己的孩子。
然而,到定州三个月了,我的心愿还是没有达成。我悄悄地望了一眼彦和,抚了抚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心底终究只是一阵叹息:三年了,为什么我和彦和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