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
几天后我身体恢复，彦和陪我同去报德寺祈福。虽说彦和几年前就立了明悬寺，但是，因为他在平城时就喜欢去报德寺，故而，如今我们夫妇外出祈福，也还是喜欢去报德寺。
在报德寺上完香，我们并未作过多停留，因为我当下的精力实在不允许我在外面呆太久。只是，我们还未上马车，就被一个比丘尼装扮的妇人拦了下来。那妇人身后还跟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那个稍微大些的女孩看上去应该比我小三四岁，相貌很是清秀。
彦和的贴身侍从李询正要询问那妇人什么，彦和向他示意一下，他便退到了彦和身后。而后，彦和温和地问那妇人道：“不知夫人拦下我们夫妇有何贵干？若是我能帮到夫人，定然义不容辞。”
那妇人朝我俩一福，才柔声道：“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场合，妾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不得不冒昧地拦下殿下和王妃，还望殿下和王妃恕罪。”
听完妇人的话，我心中嘀咕，侧身望了望彦和，他也一脸的茫然。显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妇人拦下他的原因，因为我们与她的确素不相识。
这时，那妇人才继续说道：“妾是江南人士，姓谢，先父谢庄。妾千里迢迢从建康到洛阳，是为了寻夫。”
她简单地说了这两句话后，便以一副祈求的目光望着我和彦和。我大为不解，问道：“敢问夫人夫君是……”
这时，彦和突然醒悟般地说道：“我知道了。”随之，他便郑重地朝那妇人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请夫人随我们回府吧。”
“多谢殿下。”那妇人简单地朝我们致谢后，彦和就令李询回府安排人接他们前往王府。
谢庄之女，江南陈郡谢氏的女儿，从建康千里迢迢地找到洛阳是为了寻夫？脑海中又回忆一遍这几句话，我立时明白了她的夫君是谁。刚上马车，我就问彦和道：“彦和，她是王肃的妻子吗？”
彦和点头后，才朝我解释道：“不错，就是她。太和十七年，王肃的父兄因为卷入了齐国的权力斗争，皆死于齐主之手，他自己一个人抛妻弃子从南齐北奔我国。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当年遇害了。如今，没想到谢夫人还在，甚至千里迢迢找到了洛阳。”
虽然谢夫人还在，但是王肃除了能欣喜庆幸又能如何？他已经娶了陈留长公主，他的原配寻来，陈留长公主自然是不甘心也不能被她抢了正妻身份的。可是，王肃若是将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发妻降为妾室，像谢夫人这样高门出身的女子也必然不乐意，这还真是一件棘手之事。
“这是一件棘手之事。王肃已经是你的妹夫了，于情于理，我们似乎都更应该为你妹妹着想……”
去年在悬瓠，先帝下诏取消冯夙和陈留长公主的婚约后，陈留长公主就向先帝禀明心意，说自己看上了王肃，希望先帝可以寻个合适时机赐婚。先帝过世后不久，元恪就亲自下旨为他们赐了婚。
我提出异议后，彦和把我揽入怀中轻声道：“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件棘手之事！我六妹虽然一贯任性，可她是真的喜欢王肃。若是我帮了她，等于与自己的妹妹作对。我若是不帮她，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必然走投无路。她既然能认出我，能在报德寺拦下我们，必然已经知道王肃娶了六妹。而她，究竟是因为还未见到王肃，还是王肃对她避而不见，又或者我二哥和六妹阻止他们相见，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只有等回府后，细细了解前因后果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到书房后，谢夫人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一道来。我们这才知道，当年王肃的父兄被杀后，因为南齐重臣的劝说和力保，齐主才没有株连王氏后辈。这些年，谢夫人也以为王肃已经去世了，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去年先帝去世时，王肃被任命为辅政大臣，她才意外知道了王肃还在世的消息。于是，她乔装为比丘尼，带着三个孩子，冒着风险穿过魏齐边境，又历经千辛万苦到了洛阳。到洛阳后，她谋生无门，便暂居在瑶光寺。
谈及为何没有去找王肃时，她才苦涩一笑道：“几天前到洛阳后，我向城中百姓打听，才知道他已经做了驸马。如今，我若贸然去找他，置他和殿下的妹妹于何地？殿下的性情和人品众人皆知，故而，我才不得不冒昧地来叨扰殿下。”
若她此次去找的是陈留长公主的同母哥哥咸阳王元禧，元禧必然会站在自己妹妹的立场上，拒绝帮她。或许如此，她才想到了彦和。这样一个思虑如此周全的女子，我们甚至不忍心开口拒绝她。
“那我们夫妇能怎么帮夫人？”沉吟片刻后我问道。此时，我也很想知道王肃会做出什么选择。
她淡淡地一笑，说道：“请殿下帮我给他带封信，他若回信，我便知道他的态度，也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看到她提笔，一笔一划地在纸张上写字。没多久，她把写完的信件用镇纸压好，说道：“还请殿下和王妃帮我把这首诗交给他，我的字迹他认识。看到诗，他自然知道我到了洛阳。他若还顾及往日的夫妻情谊，我很开心。若是他……他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怪他。而且，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去纠缠他。”
我们答应她后，她便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王府。离开前，她说道：“我会一直在瑶光寺等殿下的消息。若是他有回信，还请殿下派人转告我一声。”
谢夫人离开后，我走到书案前。她的字是规整的楷书，娟秀婉转。如她所说，信上只有一首诗：“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王肃今年三十六岁，他与谢夫人成婚已经将近二十年。若是没有南朝他父兄的那些变故，他们两个又何尝不是一对神仙眷侣。谢夫人对往日夫妻之间的缠绵情致恋恋不忘，王肃又是怎样想的？
“彦和，这封信你打算如何送给王肃？”拿开镇纸，折好纸张，取出信封装上后，我问他。
“王肃、谢夫人、六妹，他们三个人必须要做个决断的。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六妹也有权力知道。这样吧，我去一趟王肃府上，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他。”
“这样好吗？”我有点不太放心。陈留长公主一向是个很强势的人，若是她知道彦和帮她潜在的情敌送信，难免不会迁怒于他。像彦和这样让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到底好不好？
“无妨，六妹即使再不情愿，也不会埋怨我。”他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道。
“用不用我陪你一起去？”我问。
“不用了。你有孕在身，怎能因为这件事要你随我奔波？我自己去就可以。”
三天后，陈留长公主亲自送来了王肃的回信。王肃的回信也是一首诗，信中写道：“针是贯线物，目中恒絍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何能衲故时？读到最后一句，我心中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谢夫人会是这样的结局。
“六哥、六嫂，烦请你们把这封信交给那个女人吧。信是我回的，但却是恭懿的意思。还请六哥、六嫂转告她，恭懿会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为他们母子四人建造一座佛寺，不会让他们流落洛阳街头的。”陈留长公主依旧是往日那一副高傲的样子。
我未曾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只是对谢夫人心生怜悯。拿到王肃的回信，我执意亲自去瑶光寺见谢夫人。与我所料相符，她也许也猜到了这个结果。看过信后，她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释然的笑。
“也许这就是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吧。”她缓缓地道。
我心中一丝苦涩，说道：“夫人也不要怪尚书令，想来他有他的难处。”
“我何尝不知道他的难处？若他如今的妻子不是你们魏国的长公主，我啊，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那夫人以后有何打算？”我问。
“他不是说了吗？要为我们娘儿四个建座寺庙，就让他做吧，这样他也可以安心一些，孩子们日后也不会恨他。”
离开瑶光寺回到府上后，我有些失望地对彦和说道：“女人总是那么可悲，因为她们永远都只能被人选择。二十年的夫妻情爱，终究抵不过洛京的赫赫权势。”
我知道王肃娶陈留长公主是先帝和元恪的意思，也知道王肃在娶陈留长公主前，一直是孤身一人生活，身边没有任何姬妾。但谢夫人出现在洛阳，我到底对她同情更深。
而这，又让我不得不想到彦和的前妻潘妃。若是如今她还在，我们同处彭城王府，因为我，她被迫失去了正妃之位，甚至还有彦和的爱，我该如何弥补本非我愿但却对她造成的伤害？
“媛华，你看起来情绪格外失落。”我感慨完后，彦和说道。
我叹息一声，说道：“就是对谢夫人有些同情，为她不平罢了。”
“媛华，这世上有很多不公平，等你再大些，你见到的不公平的事会更多。即使我们不愿意接受，也必须得接受，因为，这才是残忍的生活。”
他的声音尤其温柔，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觉得，只要他在，再残忍的事，我都不会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