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All is (not）over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齐物论》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灼热的空气，光怪陆离的城市。行色匆匆的人们，整齐划一，被看不见的手牵着一根线，上演一场恐怖窒息的木偶戏。真实越来越像虚幻，虚幻越来越像真实。
已经三年过去了，那一天的经历彷佛只是做了个噩梦，在那之后也没有什么神使，一切照旧，正如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可是浔和澪的存在又反复告诫着林恒蔚这一切不是梦。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荒唐的梦呢。
这三年他不是没有收获的，那个程序已经修改的差不多了，基本还原到了之前程浩彦离开时的状态。他也一直在研究神使给的能直接将意识连入游戏的头盔，并且基本破解了。
有一点他一直没有理解，那就是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过是几个普通学生，林恒蔚也从来不觉得他自己有多厉害。
焦躁。他已经养成了看小说的习惯。在下午的时候，找个图书馆的安静角落，翻开一本书，思绪只是随着作者游走，这样彷佛能暂时隔绝这个现实世界。
这三年里，他一遍遍回想着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信息。他有让浔和澪完整地叙述在精灵世界的经历。有一点他一直很在意，浔说最开始的时候他到过一个彷佛地狱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巨龙被铁链锁在柱子上，柱子上似乎雕刻着一些符文，有一些已经被点亮，并且从下往上不断有新的符文被点亮。不过澪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并且这个也不是林恒蔚他们一开始创造的，而他自己在现实世界看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
而且他们还遇到过一位老者，家里供奉着烛龙的雕像，还说过烛龙终将毁灭世界。烛龙倒是在现实也有传说，山海经中说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不过倒是没有说会毁灭世界。
一直以来他都有个猜想。神使说的灵魂满溢之时，世界就将毁灭。有没有一种可能，所有生命死后灵魂都会去往某个地方，而到达一定数量后，那条龙的封印就将解开，世界就将毁灭他尽可能去否定这种猜想，可这想法就如同幽灵一般，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为什么创造一切，又要毁灭一切呢。为什么最后的尽头一定是毁灭呢。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神啊。
“数据指标一切正常，生命状态稳定”
神识公司的大楼，高999米，直冲云霄，但几乎没人知道的是，他的核心部分其实都在地下。这里是只有最核心的成员才知道的地方，被称为中央禁区。在这里，有着未公开的最强超级计算机——神陨。神识公司的整个系统都以神陨为核心，由神陨控制。这也就意味着全国大部分的电脑都由神陨控制着。
犹如浩瀚的宇宙，在一片漆黑之中，无数点点星光闪烁，那是超级计算机超越人类的光辉。那个男人久违地露出了笑容，用一种疯狂的眼神看着，张开双臂高喊着：“成功了，是成功了吗？我们是成功了吗？”
烟雾散去后，是浑身插满管子的郑浩，缓缓睁开双眼。
“我想是的，父亲。我能感觉到无尽的知识，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仿佛整个宇宙就在我的脑中。”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总裁关切地问着他儿子各种事情，那满是期待与欣喜的表情，如同在和一位几十年未见的老友叙旧。
“你的身体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所以暂时不能离开这些烦人的管子，不过之后你将完全自由，神陨将完全成为你的一部分。”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啊。
大家基本也都放假回来了。只不过给郑浩发消息他都没有回。
最近几天，林恒蔚的眼皮一直在跳，心脏隐隐作痛。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鬼压床，明明意识已经是清醒了的，甚至能感知到周围的光亮与声音，但就是醒不了。反复挣扎着想要醒来，做着已经醒来的梦，有时感觉已经开始刷牙洗脸，但又猛然发现其实还是在梦里。几番挣扎，终于猛地醒了过来。
到底是醒来了，还是在梦里呢，分不清。感觉现实只是在一天天做着重复的梦，不，或许对神来说就是一场梦吧。
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喊着，冥冥之中的感觉。心烦意乱，便决定去街上随便走走。婴儿的啼哭声，与拄着拐杖的老人，凛然绽放的花朵，与枯死的残叶。四季轮转，生命交替。
还是走进了一家书店，买了一瓶可乐，静静坐下来看本小说。
只可惜故事是个悲剧，怎么挣扎到头来都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控制，被作者玩弄于鼓掌之中，丝毫没有反抗的可能。林恒蔚合上书，不过仔细想一想，也许也是作者自己的无奈吧。
等等，假如书中人物在二维世界也是有生命的话，他们是怎样的存在形态？他们之于我们又是怎样的存在
林恒蔚倒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神即是我们，我们即是神那么这个世界的答案就在过去所有发生的一切之中。
第二天，林恒蔚把澪单独约出来了，在一家咖啡店。
澪：“我找了个借口支开了浔，既然你单独把我叫出来，那就意味着你要找的是”
林恒蔚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了，让我猜猜，这次见我是已经想好问题了？”澪的眼睛变为血红，意味着神使现在接管了这具身体。
“你当然知道的吧，一切都按照你的剧本，包括我的这次提问，我要问什么当然你也是知道的。”
神使笑了笑：“你这样可是很没有乐趣的，千万年的经历告诉我要学会自娱自乐。”
林恒蔚玩弄着他的头发，手诡异弯折地拿着咖啡杯。“我的问题是，我们的世界对于神来说，是不是就像小说、电影、游戏，或者是类似的东西，对于神来说是不是只是个故事？”
神使无奈地笑了笑，倒是有些出乎林恒蔚的意料。
“是。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挣扎是没有意义的。”
看着之前一直俯视着一切的神使露出这种表情，林恒蔚倒是也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这么觉得。我反倒更觉得一切都是未知的了。”
“还在自欺欺人吗？”
“另外我一直在想，神是怎么观测我们的，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如果我们从来就没有所谓自我意志，一切都是按照神的意识在行动，那么过往发生的一切都将透露着他的意图。有人从极其唯心的角度提出过‘人存原理’，我原以为得知神的存在后可以完全否定了，但现在看着你，我有了新的想法，或许只要稍加修改即可。我称之为‘神存原理’。你原来告诉过我，你一直在看着这个世界。神通过神使延续着他的统治，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在观测，也就是所谓看着，对吧？”
“啊啦，我应该说过问问题的机会只有一次吧。”
林恒蔚摇了摇头：“我没有在期待你的回答，只不过你的表情似乎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我只是觉得，很悲哀，为这个世界，也为你。”
“我稍微有些累了，让另一个我来继续聊吧。这是一次很愉快的聊天，只不过时候也快到了。同时我也感到很悲哀，为我，也为你。”
话音刚落，澪的意识切了回来。
“刚才的对话都听见了？”
“嗯。但我还是很混乱，你说的还存在未知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只是小说里的人，那我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啊。”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在想，大概，神也不是完全的吧。或许存在形式是最后可能的未知”
“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懂”澪焦急地问道，得知绝望事实的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林恒蔚有什么办法。
“其实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而且就算是对的，对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别去想了吧，如果你一直记得的话，我想在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林恒蔚喝了一口咖啡，好苦，果然还是可乐最好喝。
也没有继续回答澪的问题，林恒蔚选择当一回谜语人，因为就算是对的，也不过是最后的自我安慰罢了，澪没有知道的必要。走在街上，没有目的地，只是走着。光怪陆离的城市，提线木偶般的人群。
我明白了，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那么，或许我也应该搭建我的舞台，等待着，落幕的到来吧。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受，任何想要了解的东西，都能瞬间了解，任何空洞都能在瞬间得到填补。这种感觉就像掌握了世界一般。大家也都围在我的身边，仿佛我就是世界中心。父亲现在几乎随时都在我身边，每次和我说话的时候都神采飞扬，有时候甚至还会拿笔记本记下来。他常说他在和智慧交流。
我感到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站在了人类的顶峰。我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在阴暗角落里哭泣的小孩。
身体已经适应了，管子已经取下来了，虽然还只是在中央禁区内，但我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以为我终于得到满足，但很快，我发现并不是。
在几天内，我学会了所有人类目前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但可怕的是，我强过头了，任何东西都是转瞬即逝。此刻我站在人类目前所到达的尽头，人类花费百万年时间走到了这里，而我只花了几天。填补完一个后，外围是更大的空洞。与此同时，我发现虽然父亲和我交流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期待，但他不是在和我交流，他只是在和神陨交流，他看着的不是郑浩，是披着郑浩外衣的神陨。
不对，我需要的不是这些。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你要什么。
——你想要的是，抵达神格。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就是我们被创造出来的原因。
——来吧，将你的灵魂交给我，一起扫清一切阻碍。
程浩彦：“林恒蔚你收到消息了吗？郑浩发来的。他好像叫了我们两个，还有陆浔和钟澪澪。这家伙失联这么久，现在突然发消息说聚一聚，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恒蔚：“收到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晚上，林恒蔚找到浔和澪，并让他们那天去他家等着。
“去我家后把所有带电的东西都关掉，除了那台电脑。”
浔：“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天你和神使的谈话我也听澪说了，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林恒蔚无奈地笑了笑：“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罢了，同时也是真心希望不过是一些预感。”
中央禁区内。
“来人啊，啊——”伴随着惨叫，鲜血染红了神圣的中央禁区。
他面带笑意地瘫坐在地上，浑身是血，却仍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得意的创作品。
“太好了，你有在看着我呢。”郑浩笑着，眼里闪烁着神陨的弧光。
“快保护总裁！”一批增援赶到，但是砰砰几声枪响，机器人们精准无误地击毙了每一个妨碍的人。
“太好了爸爸，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吧！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你的欲望是什么，因为神陨洞察世间一切。”他抱着已经几乎说不出话的父亲，贴近他的耳边低语。“你想要的是，抵达神格。我知道的，我理解你，想必已经去世的母亲也会高兴的吧！”
他笑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说着遗言：“我说过了，我会第一个下地狱。这么多年，真的很抱歉啊，郑浩，似乎我和你妈妈一样，都是被困在过去的人啊”
“根据2的亿亿亿亿亿次方计算，结果不会出错，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就是创造者的意志，神陨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严格遵守这些。为了达成目标，还需要创造者的记忆。”
肌肤被刺穿，红色的血流下来，穿过生与死的交叉。
怀抱中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啼哭。玻璃罩中，发狂的女人扯着自己的长发，在玻璃上留下红色的抓痕。雪白的血，漆黑的月，献给神的葬礼，空洞的魂，荒诞的梦，溢满的罪恶。
再见了，父亲。
红色的血，穿越过去与未来的交叉，与最后人类的泪，混在一起。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他们二人提前来到林恒蔚选的地方，一家露天餐厅，离他家很近。夕阳西下。
“欢迎光临本店，以下是为您推荐的菜品，我们有”智能机器人前来接待，话还没说完，就一阵黑屏，然后自己走了。
程浩彦见浔和澪都没来，便问林恒蔚，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临时有急事。
“欸，上大学后要聚齐真是越来越难了。”他感叹道。
远远的，有一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来到二人的身前。林恒蔚默默把背着的包抱在身前。
“陆浔和钟澪澪怎么没来？”听声音才知道这确实是郑浩。
林恒蔚面无表情地回道：“他们有事。”
程浩彦：“你怎么了？怎么大夏天穿这么多？”
“不对吧，你在说谎。”
“为什么？”林恒蔚语气依旧没有波动。
“我能监测的到，你骗不过我。”
气氛剑拔弩张，只留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程浩彦。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人？”
“看你的表现，我更加确定我的推断了，他们就是达成目标所要找的人。凭空出现的两个人，梦中的神谕，一切都指向了他们。最清楚的你们二人，却一直隐瞒了真相。”
程浩彦：“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一阵风吹过，郑浩露出真容，浑身是接口的身体，眼里跳动着数字，闪着绿光，诡异地笑着。夕阳拖长了他的影子。
“动手。”瞬间所有的机器人向他们袭来。
“不许动！”刹那间，林恒蔚竟然从包里拿出一把刀，抵着郑浩的脖子。丝丝血迹晕散开来。
郑浩也不慌张。“你下得去手吗？”
林恒蔚：“你想不想试试？你不是郑浩，让我猜猜，你是神陨？”
郑浩：“没错。他以前告诉过你们我的存在，通过读取记忆就可以知道。都停下。”
林恒蔚：“看来你还是很爱惜身体的，虽然本体在神识大楼，但应该也是好不容易才能与人类融合的吧。”
郑浩：“人类的意识是抵达神格不可缺少的条件，兼容性这么高的只此一人。”
林恒蔚：“真遗憾啊，神，我已经见过了。”说罢，林恒蔚将郑浩放倒在地，废了郑浩一条腿，然后拉起程浩彦的手。
“快跑！”
全国陷入混乱之中，嘴里还在说着欢迎光临的机器人，突然无差别地攻击人类。神识公司大楼的大银幕上也映出神陨自己模拟出的虚拟形象。人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所有的通讯方式都被神陨控制了。人类在机器人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网络一瘫痪什么也做不了。人类仿佛就像一群原始人，而且战斗力还不如原始人。
经过一番挣扎，他们终于冲出机器人的包围圈，浑身是伤回到林恒蔚家中。浔和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事先按照林恒蔚的吩咐做好了准备。他们把门堵死，尽可能争取时间。
程浩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郑浩被神陨控制了？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机器人疯狂撞击着门。
林恒蔚：“你们全部回去。程序已经修复好了，头盔也修复好了，而且我又做了几个，所有的都已经调配好了，重新回到游戏世界。”
浔：“可是这边才是真实世界啊！就算我们能把意识连回去，他们一拔电源我们不就全完了吗？”
澪似乎懂了什么，慌张地说道：“难道你想不行啊，那这个世界怎么办？”
门锁已经松动，机器人也带着郑浩过来了。
“没时间了，相信我！”
浔：“好，我相信你。”
林恒蔚笑了笑，对着澪说道：“没事的，不过是做了一个有点长的梦，还请继续好好看着世界。”
又温柔地对着程浩彦说道：“等到了那边，我会拜托澪恢复你的记忆的。现在就先相信我吧。”
虽然程浩彦现在不知所措，但他也只能选择相信林恒蔚。“嗯，你也会去的吧？”
林恒蔚：“当然，我会一起去的。”
浔和程浩彦先戴上了设备，开始导入。澪也戴上了，她看着操作着的林恒蔚，问道：“那谁来给你操作呢？”
他笑了笑。“我就不去了，我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别为我担心，就如刚刚说的，你就当做了个梦，只不过梦要醒了。”
“等等，等等，不要，我不要再失去了！”澪想要摘下头盔，但意识开始模糊，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世界的隧道中穿梭。
林恒蔚轻叹一声，与此同时门被破开。
想来可笑，曾经我那么恐惧死亡，可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却心如止水。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或许死亡才是一切的归宿。什么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话，那么接下来在前方的，将是一片真正的未知。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存在过，我们确实存在过。
“毫无意义的挣扎，交出他们两个。”
看来我们就到这了，你一定也很痛苦吧，郑浩。没关系，马上就让这一切都解脱吧，最后这段路我陪你走。只是不知道在这最后，你是否得到了满足？
夕阳透过窗户，照亮了林恒蔚半边脸，拉长黑色的影。
如果神依然在我们无法触碰到的地方延续着他的统治，那就请你好好看着，看着我们。
林恒蔚深吸一口气，怒吼道。
“别小看我们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