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巧云有永生陪伴着，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巧云感觉很安全很祥和，死亡前若是感觉到孤独是非常遗憾的，幸好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自己的丈夫。
永生背着巧云到了云山的深处，这里他非常熟悉，自己在这里放了十几年的牛羊，很多地方早已经被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云山的野百合开的正好，风吹过来都带着甜丝丝的花香味。
“永生哥，你后悔吗？”巧云转身对着永生问道，秀发被风吹的摇曳，她想知道爱人心中对自己隐藏的爱意究竟有多深。
“不后悔！”永生斩钉截铁的说道。
永生整理了一下妻子被风揉乱的秀发。
“巧云，我小的时候在这里放牛放羊，那个时候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听我说话，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听我说话，直到遇见了你，我的世界里有了声音，我爱你。”
“永生哥，如果我走了之后，你能帮我照顾俩个妹妹嘛，她们现在只剩下我唯一的亲人了，她们还那么小，我真的舍不得……”
“不许你说傻话！”永生此刻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巧云说起自己将要离去的事实，他尽管内心已经说服了自己很多遍，可在这种本该幸福的情景下，自己实在不愿意一边幸福一边流泪。
“永生哥，答应我好吗？”
“嗯嗯。”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照顾好明霞和彩明的。”
巧云听到永生这么说，内心非常的自责，自己又给了丈夫一个巨大的包袱。
“永生哥，我还是有点遗憾……”
“巧云，还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托付给我吧，我一定会做到的。”
巧云用手指捂住永生的嘴，依偎在永生的怀里，声音夹杂着哭泣的声音，在永生的耳边说道:
“我唯一遗憾的是，我们俩个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没能为你生儿育女……”
在云山所有人娶媳妇的目的都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种思想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被这样延续，让很多女性都认为就是这样，女性沦为了生育的机器，很多女性都觉得自己来到世上的任务，就是听从父母的指派和一个男人结婚，然后生下孩子最后老去，等待死亡。
尽管这种情况自云山矗立在这儿，自从云山有了人起就一直存在，可也有很多人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不过很残酷，有很多女人结婚生下孩子后就跑去城里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自己的孩子留在山里受尽人们的嘲笑，他们没有母亲，做错点事情都会被人骂：
“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她们逃离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她们的子女就要代替她们受罪，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们从来不会反思自己，他们像这云山一样高傲。
孩子从来不是性的产物，他们应该是爱情的结晶，对于男性来说应该是，以我之能，护我贤妻，对于女性来说应该是，以我之身，育爱之子。
在永生看来，有没有自己的孩子此刻已经不重要了，至少自己的这一辈子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知道如果巧云一直健康着，他们会有一个甚至两个可爱的孩子，不过现在没时间了，自己还没有享受够幸福，却要准备失去，这次是彻底的失去，就连幻想的资格都将彻底失去。
“巧云，我会把明霞和彩明当我们的孩子一样对待的，我会照顾她们长大，让她们继续读书，去做像二凤一样的人，让她们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永生哥，谢谢你……”
“永生哥，我舍不得……”
“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一切，我太贪心了，可我真的舍不得，舍不得我好不容易抓住的这一切……”
巧云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舍，永生的内心也倍受煎熬，自己同样很难受，可他无法再顾及自己的感受，他需要坚强，他此刻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丈夫，他不能软弱他要给自己的妻子一个可靠的避风港，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妻子即将像一帆小船一样流向大海。
她的妻子要离港了，自己需要孤独的活完自己的一生，然后拼命追赶才能再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
“永生哥，答应我！”
“就把我埋在这里好吗，我要看着这盛开的百合花，在一个个花儿绽放的季节里，在花丛中等着你来看我，好吗？”
“巧云，我的妻子啊……”永生抱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妻子，眼角的泪水落在妻子的秀发上，他深呼吸嗅了一下妻子的味道，满心悲痛在嘴角发颤。
他们在盛开的百合花里约定，下辈子他们还要在花儿盛开的地方相遇，并在开满花儿的地方相爱，风越来越大，永生脱掉自己的衣服披在妻子的身上，妻子在自己的怀里像一个孩子般依偎着自己，风吹在自己的身上，他很想呐喊释放自己心里的苦楚，可看着自己怀里安详的妻子，他不忍心惊醒她，毕竟这是妻子在世前最后的安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巧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夜晚总是咳嗽着醒来，永生就陪着她，巧云躺在永生的怀里，永生紧紧的抱着她，漫漫长夜俩个人都无心睡眠，巧云就躺在永生的怀中，嘴里轻哼着云山家家户户都会唱的歌谣:
花儿香，萤火虫亮晃晃。
月儿亮，槐花儿香又香。
麦子黄，爹娘儿忙又忙。
太阳落，赶牛儿回家了。
巧云唱着简单的乡乐，说着的是云山祖祖辈辈的一生，她要离开了，永生也似有感应般，抱着妻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了，紧紧地不想放开。
院中的洋槐花随着狂风摇曳，花儿落满了一地，月光照在地上的花瓣上，像是最后再为离开的生命点亮一丝光芒。
天亮了，巧云离开了，离开了她所在乎的一切，如果人真的死后有灵魂的话，巧云是否此刻正站在窗前看着丈夫的不舍和妹妹的哭泣……
泉生做了一口好棺材，大妮来给巧云擦拭身体，他们要送别了，单方面的送别自己的嫂子，因为在嫂子离开的时候，只有哥哥陪着他。
永生把巧云葬在了云山深处的一座小山上，这里遍地都是百合花，巧云喜欢花，而自己也必须遵守和巧云立下的誓言，在巧云的坟前，大妮，泉生，二凤，明霞，彩明磕着头，不知道巧云看不看的见，但他们总相信巧云可以看见，此刻突然起风了，一阵风掀起了周围的纸钱，随着风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在空中飘来飘去，像是巧云在注视着众人。
永生折了一把百合花放在巧云的墓前，回头再看了看妻子的坟堆，以后她只能听自己说话，再也无法回应自己了……
众人看了最后一眼，永生牵着明霞和彩明，身后跟着大妮，二凤，泉生离开了……
花儿香香的，周围安安静静的，这里睡着一位温柔善良贤惠的女子，她在这里安静的睡着，很多年间自己的丈夫都会时不时的到自己身边和自己说说话，风偶尔会吹得丈夫眼睛迷离，或许那就是她温柔善良贤惠的妻子来给他擦拭眼泪了吧……
巧云离开后两个月，巧云的表弟就来了，到了巧云的墓前祭奠了一番，最后见到了永生，他们闹的很不愉快，因为巧云的表弟要带走两个孩子，永生自然是不愿意的，因为这是妻子托付给自己的，是自己对妻子的承诺。
尽管永生对巧云的表弟说着这些，而巧云的表弟却非要永生拿出结婚证来，说他们这种婚姻是外面不认可的不具有合法性的，永生被巧云表弟的话反驳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不明白什么是外面认不认可，他只知道他和爱巧云，他们自愿要成为对方的亲人，这就足够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巧云的表弟不认可，为什么外面的世界也不认可……
他叫来了村里的人做见证，村里的人早就被巧云的表弟拿礼买通了，他们的说法是：
“你们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宴请宾客，你们悄悄的结婚这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嘛，怎么给你作证？”
杨老五也没好气的在旁边说道：
“你翅膀硬了，结婚这种事情也不告诉我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你自己看着弄！”
这些自私的人哪管你的爱不爱，情不情啊！他们只觉得自己没有见过，自己没有吃席，你说结婚就结婚，以后其他人都像你们这么做，那还了得！
最后，永生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他自责的在巧云的坟前哭了好久，他食言了她对不起自己的妻子，永生好几天都是这样，一直哭，哭累了就在妻子的坟前睡着了，过一会风吹过来像妻子温柔的手一样叫醒他，他睁开眼伸出手想看见妻子的脸抓住妻子的手，可当他看清楚后，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自己的手伸在半空中，在风中久久的矗立着……
泪水再次落在了妻子坟头的土地上，周围的纸钱被风吹的咋咋作响，像是妻子心疼的哭泣……
二凤在上课的时候走神，她脑海中充满了嫂子最后一笑的样子，她眼角有点湿润，自己苦命的嫂子啊，自己苦命的哥哥啊……
秀琴对于儿媳妇的离世也痛苦不已，明明儿子和儿媳妇都那么的勇敢，可就是无法长守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巧云多么好的孩子啊！秀琴心里难受，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寻觅到的幸福，就这样彻底的失去了。
永生最后关上巧云家的大门，拿起早已经生锈的门锁，在他伸手要将两扇门关住时，他最后看了看院中的洋槐树，它早已经凋谢完了花瓣，树下是妻子生命尽头前躺过的躺椅，它现在就那么被放在树下，妻子早已经埋入了深山，幸福也止步于此。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永生用力关住了大门，同时也关住了自己幸福的回忆，以后这些幸福只藏在自己的心中了……
永生回到破烂的家里，他开始沉默寡言，他很少说话，他迫切的想让自己匆忙起来，可他发现家里的活越来越少了，家里的羊早已经让杨老五卖光了，家里的地也不种了，自己的蜜蜂巢也已经让杨老五把蜂蜜割完，把蜂巢扔在角落里了，家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一向视财如命的杨老五怎么抱着不过了的心态般把家里的东西都卖掉了呢？
原来是小儿子放假回来，给杨老五哭诉说自己的同学看不起他，说他是山里人的娃娃，不和他做朋友，杨老五听进去了儿子的话，心里就打算着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再加上弟弟的赔偿款在城里买个房子，让儿子以后不在同学面前低人一等，这些杨老五自然是不会和永生说的，秀琴也是在杨老五已经买好房后才知道，秀琴问杨老五：
“那永生怎么办？”
杨老五没好气的说:
“他爱怎么样怎么样，他翅膀硬了，主意那么多，管他干什么。”
“你要是愿意跟着我走就走，进城住洋房，不愿意你就陪着你的宝贵儿子吧，只要你放心的下孝敬！”
秀琴内心陷入了矛盾，杨老五又把选择推给了自己，明明他是男人却把问题推给了自己，其实杨老五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他只不过是做了最简单的选择，把最难的推给了自算的妻子，他可真的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秀琴心里想着。
很久他们都没有想过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二凤，二凤怎么办？
旧的势力此刻在衰亡，此刻他们在做最后一把努力，觉醒的旧势力正在想着挤上新时代的列车，他们在清洗自己身上旧势力的产物，他们为了挤上这最后一班列车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割舍的，他们就是要拿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一张车票。
很不幸，还差点一点他就可以上车了，杨老五把心思打到了二凤的身上……
房子是买好了，山里人去了城里吃什么呢？杨老五必须得保证自己不光从住处变成了城里人，还要在生活上也变成城里人，物质上的需要怎么做都不会觉得满足，杨老五早就和王龙家父子商量好了，不管二凤愿不愿意，八百块钱的彩礼就把二凤嫁过去。
杨老五又开始卖女儿了，大妮是这样，现在二凤又是这样，他像是一个残酷的恶神在收割看得见的生命，当然还有看不见的，有永生的，有六叔的，他一边在肆无忌惮的向这些生命压榨，又一边向小儿子这个生命大度无私的给予，人们不是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吗？可杨老五却像是一个手背没有痛觉的人，挖空自己的手背来滋养自己的手心。
我一直觉得一个时代女性的崛起，永远都不是听别人的说法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而是她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做自己想要成为的妻子，做自己想要成为的母亲，她们不需要与男性对立，她们本身就很坚强，有勇气有担当去承担自己所做出来的决定，她们从来都不是一笔冰冷的钱，她们有着自己的炬火。
可二凤生活的云山，她连自己卖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或者说二凤也不是会自己卖自己的人，她是已经觉醒的女性，她想掌握自己的生命，掌握自己的人生，她要去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是没办法，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二凤急匆匆的从城里跑回来，哭诉着对永生说:
“哥，我爸要把我卖给小王瘸子。”
永生先是一震惊，接着二凤告诉了永生，杨老五在城里买房以及要搬去城里的事，永生突然明白了，原来杨老五这是要榨干她们的最后一丝价值。
“哥，我不想嫁人，我马上要去省城上学了，我马上就要走出了，我不想这个时候……”
二凤的哭泣把永生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安慰妹妹:
“你给妈说了没？妈怎么说的？”
“妈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的哭，哥哥我现在该怎么办……”
永生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看了看自己，他身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杨老五当筹码了，自己只有这一条命了！
“二凤，乖。”
永生语气平静的安慰着妹妹。
“对！”
“自己还有这条命！”
永生相着。
二凤被杨老五强制去城里的学校退了学，学校要学生当面来一趟否则不予办理，杨老五就在学校大院里当着众多学生大骂学校，城里的老师们不明白这是谁的家长，这么的粗鲁没有礼貌！可当他们知道是云山来的，老师们也就装作没看见，只扔下轻飘飘的一句：
“穷乡僻壤，恶水刁民！”
杨老五可算是把事情做绝了，这些二凤也彻底没脸去学校了，自己受不了同学们看见自己后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那些看见自己的人，她们什么都没说却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她们的眼睛中藏满了嘲笑，二凤哭泣着跑回云山了。
二凤，没能越过这到分水岭，在她哭泣着从学校跑出来的时候，在楼上的老师沉默的注视着她的时候，在同学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二凤想到了一个办法，自己不要胜利，他们也休想胜利。
我们很多时候以为阳光会均匀公平的照射着每一朵花儿，所以我们总是忽略那些卑微弱小的群体，她们其实已经挣扎了好久了，也求救了好久了，只是我们自身被阳光照射的很温暖，以至于我们看不见她们的阴暗和最后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