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梅林玉郎
舒缘君第一次见到沈玉，是在兖州长林梅花刀刀主所办的琅华宴上。
时节是最做不得数的自然，花想开就开，那一年梅花美得不讲道理。
凌寒独开，其色如玉，其香若麝。枝柯苍劲，若龙腾凤舞；花蕊含苞，似珠藏玉合。
花开得肆意，看得众人也心痒痒，一时兴起便办了一场试刀会，要试试在场刀客的锋芒。
舒缘君是剑修，赴此宴不过是为义弟作陪，自然成了擂台下不动的看客。
举杯对寒芒，滚滚入肠，七分是江湖义气，三分是赤诚肝胆。武学的碰撞激发儿女豪气，三两杯烈酒下肚，便是她这样的门外汉，也看得热血沸腾。
与舒缘君的义弟试刀的是一个青衣公子，那人是春山画眉，寒江凝眸。
青峰琼鼻，飞樱点唇，头玉硗硗，眼角还点着一颗小痣。
他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绸子，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
文文弱弱的样子不像是个刀修，倒像个儒客。
但见过他几次出手的人都知道，这人刀法非凡，不可小觑，万不能因其相貌而掉以轻心。
舒缘君被这副好皮相迷了好一会儿眼，惯来张扬的性子容不得她收敛，削了头顶的一枝梅枝就丢进了那公子怀里。
瞧着人脸上的怔愣和点点红晕，红衣女子捧腹开怀：“小郎君，加油呀。”
“义姐，你到底哪边的？”
如此直接，看得台上的义弟一阵摇头，刀背在肩膀上敲了敲，语气颇为无奈。
试刀并未因这个插曲而中断，台上的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一人快如闪电，一人疾如流星。
二人皆是琅华宴中的佼佼者，斗得难解难分。每一刀皆有破空之声，刀气纵横，所向披靡。
一刀既出，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一刀既收，若灵蛇归洞，无影无踪。
来去百余招，最后是义弟略胜半斗。
义弟拉着那如玉郎君过来同她认识，这才得知他的名字——
沈玉。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人如其名。
红的是梅，俊俏的世人，她看到一缕发被沈玉衔在唇上，心如擂鼓般喧嚣起来。
所以她约他去看塞外的雪，看海底的花，问他这辈子身边肯不肯多一个她。
爱其美，畏其高，世人皆躲不过。
即便是一个张扬惯了的人。
话刚出口的舒缘君只觉得耳朵痒得很，风中送来的花香窃窃说着情话，舔过她的耳骨，窜进她的脑里，又在她心间小小咬上一口。
然后她有了一个家。
义弟远赴兰州精进刀道，她与沈玉在梅树下结缘，在风渡亭西隐居。
“风渡亭西是个极美的地方，傍于山水，隐于林间。”想到那段岁月，惜宴的眼角都是温柔的。
梅林下的点点滴滴已逝去三十多年，可在她脑海里却依旧如新。
“我与玉郎成亲之后，每过一年，便会在亭西种下一棵梅树。”
“种到第六年的时候，宴儿出生了。”
然而好景不长，初为人母的喜悦尚未持续多久，一个噩耗便降临到了她身上——郎中告诉她，她的宴儿身患不治之症，只能通过长期服用虚灵真丹液来维持性命。
“虚灵真丹液？”霁云麓眉头微皱。
这一出声，两边的眼神顿时投放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她压下心头的异样，示意惜宴继续说。
“一瓶虚灵真丹液的价格是两千灵石，且临近城镇里，只有黑市才有此物流通。”
“我与玉郎皆不是青州人，并无熟络关系，加上一心隐居，刀剑封尘，没有那么多积蓄，一时间竟不知去何处寻药。”
床上小人儿的哭声每每都在撕裂她的心口，折磨地她痛不欲生，她多想躺在床榻上的是她。
“为保宴儿性命，玉郎入了一家镖局，靠护镖所得换取虚灵真丹液。”
脸庞淌过一滴清泪，惜宴仰着头，记忆终于还是倒转到了最黑暗的那天。
“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玉郎突然告诉我，说是有佛门高僧前来托镖，价格丰厚。若是这单能成，往后六年都无需再担忧宴儿的病情。”
“我说我会等他回来，结果却只等来一个噩耗……”
“你说多荒谬啊？”
惜宴歪着头，发上的发簪滑落，一头青丝铺散在地，轻蔑的笑容映在苍白的脸上，美丽的破碎。
她得到的是一个荒谬透顶的结果。
“护镖的人，杀死了护镖的人。”
那一趟镖，镖师们镖师们力战群寇，挡住了一群又一群劫镖的人，却没挡住贪婪的人心。
觊觎护送的宝物，镖队中有人反水，将刀刃刺入了同行者的胸膛。
“彼时我并不知玉郎遭逢意外，只是抱着宴儿日夜等着。”
“可看归期已过，仍不见玉郎踪影，我才知大事不妙，忙忙出门问询。”
“我到那家镖局时，屋里已人去楼空，只有临街一个老伯给我指了方向。”
她沿路一直走，走到了青山尽头，才看到一地悲景。
枝叶上的朱红未散，浸了血水的土地还润着，漆黑的车辙横在一地灰烬里，几十具烧的焦黑的尸体以各种姿势扭在一起，堆成一座黑色小丘。
一个等待丈夫未果的妻子，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上前翻看那一堆残躯？
惜宴一开始是后退了的，她不相信玉郎会在其中。
可一想到宴儿还在等待她的父亲，倒转的脚步又回了头。
纤细的手掰开一具又一具尸体，终于在最底下翻到了一枚熟悉的戒指。
大火把人烧了个面目全非，便是如玉的公子，也只能焦黑地扭曲成一团，狰狞着告诉世人他死前的惨状。
“我把那枚戒指擦干净了，背着尸体回到了风渡亭西，把他埋到了梅树下面。”
“我没敢告诉宴儿她的父亲去了哪里。”
且她也听不见她说的话了。
巨大的悲拗侵袭脑海，惜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紧紧抓着胸口的薄衫，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我埋葬玉郎的第二天，宴儿便在我怀中咽了气。”
“……”
“也就是那个时候，命不留找到了我。”
“他告诉我说雪影楼手上有当年护镖人的名单，共十九人。只要我入雪影楼，以命换命，帮他杀十九个人，他就将那份名单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