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宝云殿。
宋虞依稀记得去年秋天,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场景,满庭芳翠,秋凉伴着花香。而如今,伴随着云蕴蓉失势,宝云殿也破落下来。
宋虞脚步轻轻,入殿便能瞧见云蕴蓉。她依旧盘着繁琐的发髻,簪着华贵的珠钗,背对着宋虞,静静地坐在妆镜前,她身边的大丫鬟正警惕地盯着宋虞。
宋虞樱唇轻启,唤了声:“云姐姐。”
云蕴蓉没有转身,一动不动,而是看向镜子里的宋虞,冷冷道:“你没死成?”
“大难不死,让云姐姐失望了。”宋虞笑了声,找了处能坐的地儿,轻轻拂去灰尘,方才坐了下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若是妆镜再清晰些,宋虞还能看到她的眼珠,转动地僵硬而呆滞。
“不是。”宋虞欣然道,“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
云蕴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口唇抹得鲜红,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宋虞,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
“嗯。”宋虞半垂眸,眼睫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整个人散发着温和而宁静的气质,可唯有云蕴蓉才意识到,面前这个柔弱的女人,她的心是有多狠!
“不可能……不可能……”云蕴蓉呢喃,蓦然拔高了声音,尖着嗓子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虞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云蕴蓉,破有些讶异,云蕴蓉向来优雅端庄,从不染颜色这般艳丽的口脂。
“是碗。”宋虞静静道,“盛醒酒汤的碗,是上好的越州瓷。而陛下常用官窑瓷,膳食局也不用越瓷,而云姐姐,偏是喜好青瓷出了名的。”
“所以,那晚是你,你去过陛下寝宫。”
“那你还!你还由着我算计你?”云蕴蓉不可思议张大了嘴,而后,她好似想明白了关窍,蓦然反应了过来,“所以,所以你故意顺着我与陈汝女的计划来,其实根本就是苦肉计?!”
宋虞抿唇,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所以才要谢谢你啊,聪明的云姐姐。”
云蕴蓉喉咙里发出一声荒谬的笑来,她神色复杂看向宋虞:“宋虞,我可真是小看了你。你怎么对自己,也能下这么大的狠手呢?”
宋虞的凶险她有所耳闻,肋骨断了几根,血肉模糊,那般惨烈,差一点人就没了。
可是那竟然是宋虞要自己挨的?若不是宋虞亲口承认,云蕴蓉万万不会往这上面想。
“我也不想啊。”宋虞轻轻叹一口气,“是你们非要这般算计我的。”
大好的机会送到她面前,一举三得,何乐不为呢。
就是苦了自己了。
接骨那么疼,她忍了,每天要灌七八副药,她忍了,落一身疤,她还是忍了。她那般渴望活着,只要活下来,她就可以回家了。
“宋虞。”云蕴蓉大笑三声,又突然安静下来,直直地看着宋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我自认,是做不到你这个地步的。”
“所以输给你,我认了。但至少,陈家倒了,我也不算亏的。”
宋虞静静瞧她,她隔绝在宝云殿,尚还以为陈家倒了,云家没有制衡,便能大权在握了,可殊不知,陛下已经对云家下手了。
“可是云姐姐,我原本,没想和你斗的。”宋虞声音清冷,“你明明知道的,我想出宫,我要回去,你明明知道的,到那时候,我不过一个乡野村妇,你还是你的云妃,我能妨碍你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云姐姐?”
“可你呢,你开始还要拉拢我,拉拢不成,便想毒计,借刀杀人毁了我,是你先逼我的,我又怎能不反抗,任由你欺负呢?”
“宋虞!”云蕴蓉猛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宋虞,满头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在寂静的宝云殿格外惹耳。
“是你把事情想的太轻松了,宋虞。”
“你方回来时,整个宫里得陛下宠幸的只有三个妃子。陈贵妃不过是个工具,小宁妃根本就是个傻子,而我,我是他寡嫂,有名无实。你还想不明白吗?这么多年了,我们全都是挡箭牌罢了,皇后之位始终空着,但凡他能放下你,肯宠幸别人,我会揪着你不放吗?”
她走到宋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是你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了。你在他心里的重量,不可估量啊。”
“所以你便要杀我?”
“是,我要杀你,只有你死了,我们这些妃嫔,才能有出头之日。”
她话语铿锵有力,二人视线交错,针锋相对。
“是,我与陛下有些年少情谊,可就算这样,仅凭我一人之力,能让他放弃后宫?云蕴蓉,我只会觉得你在讲笑话。”宋虞只觉得荒谬,“退一步讲,就算是因为我,可你呢,云蕴蓉,你就没想过,他不碰你是因为宁世子,因为你的身份,他敬重你,就算没有我,他也不可能与你真有什么。”
“我知道。”云蕴蓉回答地认真,“但是别的女人会有孩子,我身居妃位,有能力养一个孩子,纵然是别人的也没关系,我只要一个孩子!”
“你就那么想当皇后吗?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宋虞与云蕴蓉你来我往,两边婢女气氛却更僵硬,剑拔弩张。
原因无他,只是宋虞云蕴蓉二人言辞激烈,似乎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两位婢女站在一旁不敢说什么,眼睛却紧紧盯着,生怕反应慢了,动起手来自家主子落了下风。
绿柳绷紧了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吃了陈贵妃的亏,她便狠狠长了记性。这回外面都是她带来的人,如果真动起手来,她喊一嗓子,必然不会叫主子亏在她云蕴蓉手里。
但是两人还算克制,没动起手来。
“为什么不做皇后呢?”云蕴蓉看着她的眼睛,似在对她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轻声道,“那位置就一步之遥,我为什么不努努力,拿下它呢?我已经进了这深宫了,这一辈子,都要献给这里了,除了那个位置,我还能追求什么呢?”
有野心是很好的,有野心才不会颓废,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深宫煎熬里荒废下去。云蕴蓉是个聪明人,所以她才在诸多选择中选择了最有利的那一项,不管是进宫为妃,与陈贵妃争权夺位,还是想养一个孩子,都是她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未免太不择手段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们都喊你云姐姐,你那般温和良善,别人打趣也不恼,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宋虞一边回忆,一边静静道,“后来我们都听说,你是宁世子未来的世子妃,我们私下里都猜啊,宁世子得优秀什么样子,才能配得上你。”
云蕴蓉踉跄着倒退几步,坐到许久不曾有人坐过的藤椅上,眸中微动,闪着晶莹的光。
“你向来便像如今这般心机深沉,精于算计吗?那你当初嫁给宁世子,也全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出自真心,只是为了家族联姻,仅此而已吗?”
不,不是的,嫁给宁世子,是她心甘情愿的。
她从小就被当做云家最出色的嫡长女培养,每一步都是规定好了的,从苦练琴棋书画,到立才女人设,再到入宫伴读,她好像永远不曾自己做过什么决定。
唯一一次为自己做的决定,就是与宁世子成亲。
她想,也许命运是捉弄她的吧,她终于想要过自己的生活,怎么宁世子偏偏就战死了呢?
宋虞叹声,纵然她不喜云蕴蓉,此时不免也一声惋惜:“以你的本事,不必囿于这深宫高墙,出宫也好,嫁人也罢,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太晚了。”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淌成了一行清浅的小溪,“现在说这些,一切都太晚了。”
透过云蕴蓉,宋虞似乎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如果她在云蕴蓉的位置上,她会怎么做呢?为了宋家,她会委屈自己入宫,争夺权势吗?
宋虞想,她与云蕴蓉到底是不同的,如果是她,纵然她会入宫,但她不会去争那个皇后的位置。那个位置太高了,甚至不如一个妃位自在。
说到底,还是云蕴蓉太要强,她习惯什么都要做最好,妃位上面的皇后之位,她也想要争取过来。
当然没有如果。宋家与云家不同,宋虞与云蕴蓉从小接受的教育亦是不同,宋太傅从来就未教过宋虞怎样做一个大家闺秀,他只教她要行得正坐的直。宋家升的快退的也快,亦不会让一个女儿去承担什么家族荣光的重任。
所以,宋虞与云蕴蓉到底是不同的。只是曾经那般努力勤勉,近乎十全十美,闪闪发光的云蕴蓉,也曾是宋虞羡慕的模样。
“今天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最后一次,再来看看你。”宋虞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敛起眸中的光,“这个月末,我就要走了。”
云蕴蓉抹抹模糊的泪眼,抬头看过来,还包着泪的眼睛流露讶异的光:“你当真要走?”
斗败了她和陈贵妃,胜利在望,她竟然要走?
“这还有假。”宋虞失笑,“不然那一顿板子,我岂不是白挨了。”
“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宋虞。”云蕴蓉捂住眼睛,不想让宋虞瞧见她狼狈的神情,“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你那里却一文不值。”
宋虞不以为然:“意义不同,谈何一文不值呢。”
“你倒是看得明白。”云蕴蓉苦笑一声,“皇后之位唾手可得,你甘愿放弃,是不是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些我们穷其一生想得到的东西,在你那里不过过眼云烟?”
“那你也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宋虞轻轻摇摇头,并不认可她所说的,“人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若我贫苦出身,食不果腹,不一定有现在这般洒脱。”
她看向云蕴蓉,尚有心思玩笑了句:“说不定,还能得到云姐姐的布粥施舍。”
听她这话,云蕴蓉顿了顿,胸口酸涩。
她年少时,也常去扶贫布粥好善乐施,不管是为了争个好听的菩萨名声,还是真心想帮助那些人,总之那些事,她做过很多,很多。
她都快忘了,宋虞却记得这般清楚。她曾经,也是百姓口中的小菩萨,小善人,可是小善人长大了,却开始谋财害命了。
“我……”云蕴蓉嗓音嘶哑,那句话在她喉咙里滚来滚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是我对不起你。”
不就是在等这句话吗,一句道歉,她还是等到了。
宋虞笑笑,轻轻叹一口气,缓缓起了身。
“云蕴蓉,日后再不相见,你自珍重。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