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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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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认识臣的二伯父?”穆什奇眼里迸发出奇异的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臣的阿伯去世早,他走的时候,臣还没出生呢。”

    “一面之缘罢了。”

    宁太后的声音弱下去,带着细微的颤抖,“他……是怎么没的?”

    赵奉易衣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了,他沉着脸,虎视眈眈看向穆什奇,而穆什奇沉浸在回忆里,并未察觉来自帝王的敌意,接着道:“是战乱,臣的父亲说过,那个时候草原几个部落并不太平,与大赵之间也起了战事,不少人死于战乱,在那时候都是常事。只是可怜二伯父,那时候还尚不满二十……”

    “啪嗒”一声,赵奉易面前一双象牙筷掉了一根滚到地上,惊醒了一众人。元公公忙上前伺候,给赵奉易换了副碗筷。

    宁太后方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无意冒犯,还请使臣节哀。”

    穆什奇意识过来自己的鲁莽,忙拱手:“臣不知娘娘与伯父竟是旧识,一时失言失礼,还望陛下,娘娘恕罪。”

    “不怪你,是哀家瞧你面熟,一时想起来,才提了这茬。”

    “真的吗?”穆什奇天真地笑了声,“臣的祖母也说臣长得像呢。二伯父一脉无人,祖母早先还想要臣过继过去,常道若是伯父早些天带他心仪女子回家,也许就不至于断了后了。”

    一旁白胡子使臣心急如焚,帝王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那没点眼力见的傻子还在喋喋不休,这等外交场合是说他那早死的二伯父的时候?真真是个愣头青!

    老使臣咳嗽两声,试图提醒,可穆什奇居然一眼也没看他,老头气死了,心道不妙,说不准自己与那傻子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

    纵然宁太后知道这等宴请场合不该说这些私事,可是她到底是没忍住,怔怔问出口:“什么心仪女子?”

    穆什奇努力回忆了一下,道:“好像二伯父那几天刚与家里通了信,说与一汉族女子互通心意,要带回家与祖母一见,共结良缘,可是还未等他带回来,伯父人就,就没了。”

    “啪嗒”又是一声,这次,却是宁太后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太后身边的兰姑姑慌忙上前将那筷子捡起来,起身时悄悄在桌子下用力握了握自家娘娘的手以示提醒,可抬眸见却发现,自家向来波澜不惊的太后娘娘,一颗晶莹的泪却不经意地滚落下来,正好滴进面前一碗凉透的汤里。

    兰姑姑百感交集,一时也傻了。

    “都怪哀家妇人之见,不该在这种时候谈论私事,国事为重,哀家就不在这儿给陛下和两位大人添乱了。”宁太后努力挤出和善的笑来,在兰姑姑搀扶下起了身,“哀家先去了,招待不周,两位大人见谅,还请慢用。”

    两位使臣赶忙站起来:“不敢不敢,辛苦娘娘了。”

    赵奉易也起身:“恭送母后。”

    “恭送太后娘娘。”

    在一众恭候声里,宁太后端着威仪姿态离了席,众人方才坐下来,继续这场尴尬的宴席。

    回了庆禄宫,宁太后才倒在兰姑姑身上,一手捂着胸口,好似引发了心绞痛,呜咽出声。

    “娘娘,娘娘……”兰姑姑吓坏了,“传太医……”

    “不,不用。”宁太后撑起身子,温和的脸却痛苦地皱在了一切,她制止兰姑姑,艰难喘息,“不用请太医,哀家,哀家只是……只是心里难受……”

    纵然兰姑姑伺候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宁太后,发簪散乱,脸上是迷茫无助的神色,眼里还含着盈盈泪光,兰姑姑吓坏了,嚎啕哭出了声:“娘娘!您到底怎么了啊……”

    “您有事,跟奴婢说行吗?娘娘,别吓奴婢,别这样折腾自己,我的娘娘啊……”

    赵奉易这顿饭何尝吃得下,待宴席一散,立刻赶来庆禄宫看母后,可谁知他到的时候,向来沉静的母后却躺在床上,两眼无神,默默垂泪。

    赵奉易又气又急,可看太后这般模样也不敢妄动,只能坐在床前,轻声问道:“那人,是不是就是让母后伤心的人,那个背叛了母后的人?”

    那个让母后记了一辈子,也难过了一辈子的人?

    “不,不是,他没有背叛我……”宁太后握住帝王宽厚的手掌,一滴泪又顺着她的眼角,没入了枕头里,“是我,是我对不起他——”

    “是我害死他的……是我……他死在我的刀下……”

    恍然一个惊天大雷在赵奉易耳边炸响,他不可思议看向他的母后。

    舅父说,他的母亲,也曾是个喜爱热闹,爱疯爱笑的姑娘。她也曾弯弓射雕,塞北跑马,也曾一身骑装,英俊潇洒。

    可是后来……后来怎么了?

    “娘娘,说什么呢娘娘……”兰姑姑更傻了,伏在宁太后床边痛哭,她十六岁到太后身边,陪着她从宁妃到太后,已有三十多个年头,她的娘娘吃斋念佛,一向温婉柔弱和和气气,怎么会,怎么会杀人呢……

    此时宁太后仪态全无,嗓音凄厉,攥着帝王的手又哭又笑,她哑着嗓子道:“原来,原来他真的,真的曾经想要带我回家呀……”

    “请太医!”赵奉易冲着宫人嘶吼,一双眼睛泛了红,“太后娘娘癔症了,快不滚去请太医!”

    ……

    宁太后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耳边有时是人的窃窃私语,有时却又响起了战马嘶吼,刀枪剑鸣。有人唤她:“母后,母后……”,有人唤她“雁儿”,还有人喊她:

    “三小姐啊……”

    她那时候,还是宁家的三小姐。

    实打实的一军棍敲在她腿弯处,她闷哼一声跪到地上,执拗道:“他没有胁迫我,是我自愿跟他走的。”

    “自愿,自愿,好一个自愿。”她的父亲,老宁候此时还正值壮年,粗粝的掌握着军棍,气得浑身发抖,“宁雁,是不是,是不是爹太惯着你了?身为宁家的女儿,竟是一点自尊心也没了吗?那是什么人?那他妈是个胡人,是个探子!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吗跟他走?你走的时候想过我们吗?想过战死的兄弟姐妹吗?”

    宁雁垂着头,倔强地挺直腰背,强忍着眼眶里泪不落出来。

    “五千精兵,折进去三千!三千!那是我宁家的兵!是你的兄弟,玩伴!整整三千人!那是真的血肉,活生生的人!”他悲怆一笑,“养出你这么个孽障,我真是愧对我宁家满门忠烈,列祖列宗!”

    “走,走,我让你看看,看看你做了些什么混账事。”老宁候抹了把脸,混着血和汗,战甲上溅上的血还未干,他像提鸡崽子一样捏住宁雁的后脖颈,直接将人提起来拖着走。

    走过落满尘土的街,走过长长的甬道,脖子被捏得生疼,腿脚在地上摩擦,宁雁感觉自己要被活活拖死了。终于,父亲停了脚,而后,她被重重扔在地上。

    是城楼上。

    她挣扎着起身,染了血的手用力扳着墙石,她探头往下看。一辆辆板车陆陆续续进了城门口,上面拉着的,是一具又一具身披战甲,却血淋淋的,残缺不全的破败尸首。

    雪鹰甲,红羽翎,长缨枪,染了血和尘,破败不堪,大好的儿郎,战死沙场,尸骨不整。她耳边刮过烈烈西风,好似还能听见厮杀声与号角。

    能被带回来的已经算是较为完整的,还有很多很多,无头,断身,碾落土里,被铁蹄践踏成肉泥。只能被带回一只证明身份的军牌,而被就地掩埋,再回不去故乡。

    城内,妇女老孺,拥挤着,哭喊着,争先恐后地扑上前去,在一众尸体之间,试图寻找熟悉的脸。

    “他们,是随父亲我征战,保家卫国的兵,可也是孩童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是爹娘的儿郎。你看看她们啊宁雁,你给我好好看看,她们死了儿子,父亲,丈夫,却连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宁雁,我要你好好看看,我要你好好记住,这些人,是为了救你,是为你而死的!”

    宁雁终于撑不住,这个一向骄傲坚强的姑娘,抱着石头垒起来的城墙,嚎啕大哭。

    “我错了,我错了,父亲,我错了!”

    她抬起手,重重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而后,又是一个巴掌……大颗大颗眼泪滚落下来,卷着尘土和血汗淌进她嘴里,苦而咸腥,她的脸红肿起来,唇角洇出了血,她不再扇自己巴掌,而是跪在城楼上,冲着战士们战死的远方,重重磕了个头。

    她哭着,声音凄厉嘶哑。

    “我错了,我不该学什么神仙眷侣,任性与人私奔,我不该,我不该轻信旁人,糟践自己,不该入了埋伏,害死那么些精卫,让他们为我的错误丢了命,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该死的是我,是我……”

    她的父亲老宁候伸手抹去老泪,眼里满是悲戚与失望。

    最后,一把反着银光的锋利大刀被丢到她面前,她听见父亲沙哑的声音。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办了。”

    ……

    “母后!母后!”

    “娘娘醒了?王太医!这针有用!王太医!”

    宁太后模模糊糊睁开眼,她的儿子正守在她床前,熬红了眼。

    “陛下……”

    她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手上,胳膊上,扎满了银色细针,略一动,便牵扯着细微的疼。

    “陛下,让一下,臣为娘娘取针。”

    赵奉易侧身让过,握成拳的手抵在唇边咳嗽两声,掩饰他泛红酸涩的眼眶。

    小动作躲不过宁太后的眼睛,宁太后笑了声,安慰:“没事,陛下,哀家没事。”

    “朕真是要吓坏了。”赵奉易坐在她床边,脸上是说不出来的苦涩委屈,“母后,母后是朕唯一的亲人了,母后一定要保重身体。朕现在一想,那碎嘴的劳什子使者害母后这样,朕恨不得砍了他脑袋。”

    “不关他的事,是母后自己……”宁太后喘了口气,歇了歇,看着赵奉易道,“你可别砍他脑袋,待母后身子好些,还要召见他来说说话呢。”

    说到这儿,赵奉易拳头又硬了。可顾及母后身体,他到底不敢造次,只道:“好,陪母后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宁太后看向赵奉易,她身穿龙袍严肃高大的儿子,此时在她身边,竟然莫名让她想起来赵奉易小时候,她生病卧榻,幼年赵奉易伏在她床边,眼泪汪汪喊母妃的样子。

    她轻声道:“夜深了,陛下明天还有诸多事情要操办,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奉易知道母后喜静,便不再烦扰,道:“母后也要好好休息,朕就不打扰了。”

    而后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宁太后轻叹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睛。

    竟是再也梦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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