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宫中张灯结彩,红灯笼红对联红绸缎,连一向素净的揽月宫也装扮起来,更别说其他处,过年氛围极浓,人情往来多,赏银也多,人人脸上都是笑呵呵的。
听闻宋虞生了病,段识渊的夫人鞠娘子前来探望,带了好些礼,含羞带怯与宋虞道:“承蒙女官吉言,妾身,妾身确实是有了。”
因为段识渊语意不清闹了个笑话,可谁知真让宋虞说中了,鞠娘子没过多久又有了第二胎。
宋虞惊讶道:“这么快的吗?”
鞠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小声道:“是,因着月份小,便没怎么声张。”
宋虞喜道:“是好事呀,这一胎若是个女儿,你们夫妇年纪轻轻,便儿女双全了。”
鞠娘子一手轻轻放在平坦的小腹上,柔声道:“愿上天垂怜,赐个女儿给妾身,家里那泼猴着实闹人,妾身可不想再养第二个了。”
养孩子的辛苦也只有亲娘知道,尤其是更为调皮的男孩。宋虞不曾婚嫁,更不曾生养,鞠娘子忧心说起这些会引宋女官不开心,本想转了话题,可没想到宋虞却来了兴致。
宋虞不曾生,可是她养过呀,家里一堆男孩,一个比一个淘气。与鞠娘子围绕着孩子这个话题说了好些话,二人都是温柔的性子,育儿上很多相似之处,聊的颇为投机。
绿柳第二次上前添茶倒水,女郎与鞠娘子言笑晏晏,相见恨晚之时,小金公公匆匆忙忙进了来,气息还喘不稳就急急禀报道:“禀主儿,长公主,长公主回来了……”
“谁?”宋虞蓦然起身,险些将茶杯带倒,一脸震惊,怔怔道:“锦华长公主……回来了?”
“回来了!”小金公公一拍大腿,“长途跋涉刚到宫门,现在应是拜见陛下与太后去了。”
宋虞抑制不住心中欢喜,紧紧握着鞠娘子的手,颤声道:“真真是双喜临门了。”
鞠娘子也替宋虞高兴,她与段识渊成婚多载,常听他提及年少时与陛下长公主宋女官的四人小队,无忧无虑,他嬉笑着说自己那时险些成了驸马爷。鞠娘子笑话他净想好事,锦华长公主哪看得上他?当时与锦华长公主议亲的,可是风光堂堂状元郎呐!
如今相隔数年,年少好友再相聚,别说段识渊了,纵是他夫人鞠娘子,也忍不住替他激动。
鞠娘子识趣道:“妾身不便打扰女官了,女官注意身体,妾身日后再来探望。”
“段识渊娶了娘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宋虞起身相送,“我也颇喜欢娘子呢,日后有机会,一定再聚一聚呀。”
鞠娘子笑着应了,在宫人的护送下出了宫门。
宋虞转身回屋,脸上是难掩的真心实意的欣喜:“绿柳,梳妆,我去迎长公主。”
……
锦华一路颠簸,风尘仆仆,终于赶在年夜宴前到了京城。她如今已是长公主,身份比走之前还尊贵些。当年她远嫁之时,众叛亲离,心灰意冷,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谢氏晋王一党倒台,六皇弟上位,总归不是最坏的结果。
宫里数年没有长公主,太后遣仪仗相迎,内侍局的公公们竟也有些生疏了,长公主的仪仗稍微排练了会儿才安排下来。
轿辇穿过永安门,在步入太和门时,却迎面撞上正携家眷谢恩回来的朝臣,瞧见长公主的轿辇,众人纷纷避让,于宫道两旁跪拜:“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长公主蓦然屏住呼吸,指尖轻轻将红色帐幔挑起一条缝,向外望去,朝臣妇女和孩童,乌压压一片,她却于众人中一眼看到身着红色朝服的他,衣冠齐整,面目白净,一如当年般儒雅随和,通身温润近人的气质,只是如今,手里一左一右,牵着两个不大的孩子,身侧还有位螓首蛾眉的大家闺秀。
她心中酸涩,收回手,帐幔便落了下来,将一切隔绝。轿辇颠动间,有孩童稚嫩的声音悄悄响起:
“爹爹,那是谁呀?”
“嘘,是锦华长公主。”
“长公主?为什么没有听说过呀……”
“长公主心系家国,十几岁就嫁去西北和亲了,长公主是陛下大皇姐,你们可要对长公主尊重些……”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她是无忧无虑的大公主,他是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他与众多学士于堂前谢恩,出宫时恰遇上她大公主的轿辇。他拱手俯身,嗓音温润,敬道:“见过锦华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恍惚间,年少时的豪言壮语还好似萦绕耳畔,她扬眉道:“能配得上我锦华的,必是京都最俊俏最优秀的大好儿郎!”
他腼腆求娶,她大方相应。
她曾一针一线亲手绣红装,又含泪退了婚事,一把剪刀将嫁衣裁得稀烂。
她远嫁西北,他千里相送。风尘仆仆,满眼血丝,只道了一句公主珍重。
她笑说就这样啦,我嫁他人你娶新妇,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细细回忆起来锦华才发现,原来她待字闺中那几年,二人之间曾经发生过这么多事情。只是后来一如她所言,二人再见,只是陌路。
轿辇渐行渐远,那些细碎的议论声音也渐渐消失不清。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忍住眼眶汹涌的酸涩,但还是没忍住一抽鼻,大颗大颗泪珠就无声滚落下来,掉到她手臂上,烫得她好疼。
……
从太后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有些暗了。屋里炭火灼热,方一出来迎头就是一阵冷风,吹得人头疼。天空似是飘起了碎雪,星星点点的,方一落下来就消失不见了。
锦华离京数年,匈奴人服饰与中原大相径庭,因而她如今进宫,穿的还是数年前带走的那一身冠服,鲜艳的颜色已经放旧了,蒙了尘,也不再暖和。她笑了声,心中百感交集,抬脚走入风雪中。
“殿下。”
她怔怔抬眸,蓝裳女子执一把伞,于阶下而立,怀里抱着大红色绸缎面的斗篷,正等候她来。
“殿下。”
她又唤了一声,抬脚向锦华走了过来。
宋虞将油纸伞塞到锦华手里,熟练地将手中斗篷抖落开,披到锦华身上,笑着埋怨道,“晚上冷,殿下出门前也不晓得带件衣裳,受了凉可怎么办。”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动作和埋怨,数年前她也是这般,执一把伞,不论何时都在等着自己回去。
锦华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宋虞纤细的手指将斗篷绳子在她胸前打了结系好,十年未见,宋虞不再娇嫩年少,却还如少年般细心妥帖。二人之间,好似没隔着那些蹉跎岁月,好像就只是睡了一觉,一夜未见而已。
她眼睛方才动了动,一行清泪就淌了下来。
手一松,那把油纸伞滑落下去,一头栽到地上,她张开手,紧紧将宋虞拥在怀里,这个已经当了娘的,坚强了这么些年的姑娘,埋进宋虞颈窝里,头一次痛哭出声。
“阿虞,阿虞……”她抽噎着,“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宋虞眼眶湿润,温柔地拍着锦华脊背安抚,“是臣女,臣女回来了,殿下也回来了。”
西北荒凉之地,饮食,水土都与中原不同,皆锦华当年何等风华,嫁过去磋磨,肉眼可见的干瘦下来,皮肤因风吹日晒日渐深沉干燥,一双眼睛也不复往日风采。
宋虞知道她心里苦,表面上贵为王朝长公主,可陛下不是亲兄弟,太后也不是亲娘,舅家早没落了,至亲之人死的死,亡的亡。而她和亲匈奴,流落那等蛮荒之地,日子并不好过。
“外面冷,殿下随臣女一同回揽月宫吧。”
锦华怔怔抬头:“揽月宫?”
她未出宫立府前,住的就是揽月宫,她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和宋虞一起住在揽月宫。
“是,如今臣女住在那里,还是原来的地方,正殿还给殿下留着,就等着殿下回来呢。”宋虞挽起她的手,搀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走,“陛下方才登基,京中局势今年才稳定下来,臣女也是今年才进宫的。”
锦华有好多好多问题,她为什么进宫?什么时候进的宫?她这十年过的怎么样?可曾婚配,是哪家的儿郎?和陛下是怎么回事?万般情绪涌上心头,锦华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二人一如年少般披着同款的斗篷,一蓝一红,并肩走在宫道上,宋虞握着她的手,捡要紧的,将诸多事由娓娓道来。
听到宋虞劳累成疾,刚刚大病初愈,锦华心疼坏了,替她不平:“陛下威胁你进宫就罢了,怎么还这般折辱人?”
宋虞笑了声,摇了摇头:“我也是拿月银俸禄的,就当是陛下不养闲人罢。”
锦华苦笑一声:“原想帮你出气,可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是九五至尊的陛下了,不再是我能帮你教训一顿的六皇弟了。”
宋虞笑了笑,转了话题。
一路行至揽月宫,二人手脚都快冻僵了,可一颗心还是火热的。绿柳老早烧暖了炉子,煮好了祛寒姜茶,就等着两位主子回来。
两人进了屋,解了斗篷,温暖的热气将人笼罩,舒服极了。
“殿下今晚可留宿揽月宫?”
锦华愣了愣,她自然是想的,可是若按规矩,她该回她的公主府,留宿还要提前报备一声。
“殿下不说话,我就当殿下默认了。”宋虞笑,吩咐小金公公,“去跟太后娘娘说一声,夜寒风冷,锦华长公主今日不出宫了。”
锦华一时沉默,虽然她是长公主,可如今改朝换代,对宫里一切并不熟悉,她无人撑腰,自然恪守规矩也不敢妄动,甚至不如宋虞。
“宁太后是个和善的人,会通融的。”宋虞岂能看不出她的拘谨,又心疼又无奈:“殿下,这可是你的揽月宫啊,你别太紧张,放松些,放松些……”
锦华扑到她怀里,又忍不住一阵呜咽。
她这是小心谨慎惯了,宋虞叹息。
先太子早亡,先皇后疯魔,谢贵妃掌权,她没有依靠,独自远嫁的那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呀。饮食不合,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匈奴王脾气火爆易怒,寸步难行,若是与嫁进晋王府的宋萝比起来,怕是要艰难得多。
今夜是属于两人的。
两个一把年纪女子,还如年少时那般,窝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她们说了好多好多,有快乐,有心酸,有无奈。这世间的苦似乎总是比甜多的多,可尽管如此,每每想到那一丁点的甜,似乎就觉得,眼前的苦再难捱,也能熬过去了。
锦华睡熟了,两只手还环在宋虞腰上,紧抱着,好像这就是她最后的,唯一的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