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宋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一病能掀起这么大波浪来。
不问俗务已久的宁太后又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宫中无皇后，凤印自然叫太后收了去。左膀右臂各派去了陈贵妃，云妃处，舒适散漫了近一年的二妃，头一回吃了宫规森严的苦，整日到太后处请安伺候立规矩。
云蕴蓉当年做伴读时，也是这般小心翼翼侍奉她姑母云太妃，如今又要夹着尾巴做人，除了心气不顺外，倒还能适应。
陈贵妃就惨了，重新被教做人，她从小就没见过那么多规矩，整日被太后派来的嬷嬷监管着，这不许那不许，憋屈又劳累。
小病初愈的宁太后半卧软榻上，翻着女使笔录，听着底下人小心汇报。
“宋女官，有几分本事。”宁太后细细看了宋虞之前对年夜宴的安排，找不出什么纰漏来。她手段肖似先皇后，惯会笼络人心，更别说六局几位资历颇深的尚宫还与她是旧熟人，安排起来自然顺利些。
“照宋女官之前的安排继续便是，若有变动，再报到哀家这里。”
宫人喏声，退了出去。
心腹孙姑姑奉上热茶：“娘娘辛苦了。”
宁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许久不动脑，竟如此疲乏。若不是宫里还需要个太后镇着，哀家才不做这劳心劳肝的出头鸟。”
陈贵妃虽然无辜，架不住有个作死的爹，陈家早晚要完，陈贵妃一倒，云妃自然必得势，因而她这个太后不得不出面，先行削了云妃的权。
孙姑姑笑：“陛下定惦念着娘娘的好。”
宁太后哼了声：“只求他早日立个能担事的皇后，省的哀家再费心。”
宋虞在床上躺着休养，绿柳听了太医的话，不敢再叫女郎劳心，因而外面的事都瞒着，只每天与宋虞说些笑话解闷。宋虞倒不觉得闷，看看书写写字，日子也过去大半。
有太后的人接手，小金公公就闲了下来，好好守着门，替宋虞挡了许些来客。今日却有不速之客，叫小金公公没了主意。思索半晌，还是报到女郎那里去。
“小公主自己来的？”
“是，主儿。”小金公公答道，“也没个人跟着，陈贵妃正叫太后拘管着，奴婢瞧着，小公主怕还是自己跑来的。”
“外面冷，快叫小公主进来吧。”宋虞道，转头吩咐，“给小公主煮碗红糖糯米圆子，拿个热乎的手炉来。”
令微跟着小金公公进了屋，瞧见床上的宋虞就扑了上来：“夫子！”
宋虞面色仍有些发白，气血不足的样子，倚着软枕道：“令微别贴这么近，夫子病了，令微可别沾了病气。”
绿柳给令微搬了软凳，令微听话地坐了下来，小手放在膝盖上，极乖巧道：“令微担心夫子。”
宋虞笑了声：“这些天夫子不在，可有好好习字？”
“有噢。”令微掰着手指，“夫子教的字，令微都已经记熟了，令微听夫子的话，好好背诗经，可是令微不明白，那些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儿，她伸出两只小手，将宋虞的右手包起来握在手心里，仰起脸道：“夫子快快好起来，等夫子好起来，给令微讲诗经好不好？”
“好。”宋虞回握她又小又软的手，笑道，“可是如果夫子的病好不了，令微再去向父皇求一个夫子可好？”
令微却怔怔地看着她，开口问：“夫子是不是不愿做令微的夫子了？”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因为……我母妃？”
宋虞蓦然就意识到，她是个内向寡言的孩子，可是她并不傻。
她认真道：“令微喜欢夫子，母妃也喜欢夫子。”
小孩的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大人的喜欢……不过是因为站在利益同一方罢了。
宋虞笑了声，伸手摸了摸令微的头发，柔声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绿柳端来刚煮好的红糖糯米小圆子，吹冷了才递给小公主，小公主拿着瓷白的勺子，不再多言，沉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吃起来。
“姨姨，姨姨。”赵涟漪刚玩耍回来，怀里还抱着绣球，深一脚浅一脚跑进来，一眼就看到令微手里的红糖圆子，一边指着一边道，“吃，香香……”
令微却蓦然瞪大眼睛，看着向她小跑来的赵涟漪，惊得后退几步，一碗甜汤险些撒了一身。她诧异地看向宋虞：“静康县主，怎么会在夫子这里？”
姨姨？她还唤夫子姨姨？
令微噙着泪，将碗搁到桌子上，道了句：“令微讨厌她。”而后红着眼圈就跑了出去。
宋虞吃了一惊，忙不迭吩咐小金公公：“还不快跟着，护送小公主回瑶华宫去！”
小金公公忙着追出去。这边赵涟漪却还毫不知觉，满眼都是红糖糯米小圆子，宋虞忙叫绿柳重新为她盛了一碗，这才阻止了赵涟漪冲桌上剩了一半的小圆子下手。
这就是世仇吗？宋虞无奈心道，晋王那时何其风光，又与六皇子府格外不对付，想来令微年幼时没少吃了亏。
宋虞看着傻里傻气埋头大吃的赵涟漪，叹一口气，喃喃道：“你这孩子，之前清醒的时候怎么欺负人家了？”
赵涟漪自然不会回答了，她怕是连令微是谁都记不得了。
……
宫中日子还是一样过。
除夕一天天越来越近，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献礼的献礼，觐见的觐见，返京的返京，赵奉易忙着挨个接见安抚，还记挂着北疆的战事，不得空来烦宋虞，只有元公公常押着王太医过来请脉关怀。
元公公从揽月宫回去，如实向赵奉易禀报：“女官病已大好，只是病去如抽丝，女官如今却是不似之前那般精神了。”
元公公脑海里浮现宋女官的样子，面色苍白，总是垂着眼，不知道在出神想些什么，若说之前是沉静稳妥，可如今……便是“稳妥”太过，说难听些，是死气沉沉的。回忆宋女官初入宫时，通身清新的气质，原本也是水灵灵的姑娘呀！
还有女官身边那小金公公也是的，真是仆随正主。从前他眼里是肉眼可见的野心，这才叫陛下从一众人里挑中他，安排到女官身边去，如今可倒好，握到手里的实权也撒开不管了，整日守着揽月宫一亩三分地。
从前见到他，他一声“元公公”，是巴结，是向往，是野心。如今再见，一声“元公公”，竟是格外老成和气，亮晶晶的眼睛里的朝气和上进心，竟是一点没有了！
元公公心中连连感慨，面上却不显什么。
赵奉易刚从一堆奏折里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宋虞现在还不肯见他，怕是还生着气。他叹一口气，想起了那个惊喜，却又笑了起来。没关系，她一定会喜欢的。
新年到了，她一定不会忍心再生他的气了。
揽月宫此时刚撤了晚膳，主仆四人围着火炉烤暖。
宋虞在软椅上坐着，膝盖上盖了毛茸茸的毯子。小金公公效仿民间冬日的吃法，将炭火开大了些，把橘子放在暖炉上烤，满屋子都是橘子皮散发的清新香气。
橘子烤得黢黑，剥开黑干的皮，内里却是水淋淋橙艳艳的橘子肉，热乎乎的，入口清甜。
几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分食橘子，融洽而快乐。
宋虞吃了几瓣橘子，问小金公公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金公公不知宋虞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扬起笑脸：“没什么打算，自然是继续在主儿身边伺候了。”言罢，又嬉皮笑脸道，“主儿这么问，莫不是嫌弃奴婢伺候不好，要撵奴婢走？”
“小金公公活宝似的人物，我哪舍得撵你。”宋虞笑，“就是一时感慨罢了，你可想出宫？”
小金公公垂下头，情绪低落下来，面上还含着笑：“奴婢入宫这么些年来，家里人陆续都去了，如今奴婢在宫外，可是一点挂念都没了。”言罢，他不好意思笑笑，如实道，“不瞒主儿，若是奴婢还是个爷们，自然想着出宫，像正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可如今奴婢这个样子……什么念头都没了。”
“奴婢最羡慕的便是福公公那般人物，能体体面面，在宫里安享晚年，已是奴才们最好的结局了。”
他一番话说的倒是实诚。宋虞点点头，不再多问。红玉拿出自己炒的五香瓜子，给绿柳小金公公人人手里塞了一大把，大咧咧道：“不是奴婢自夸，就奴婢这手艺，日后若是不在女郎身边伺候，支个摊也能养活自己。”
绿柳接了瓜子，忍不住笑她：“能不能有些志气？是谁前些年的时候，还立志要嫁个最有钱的富商呢？富商太太还亲自出来卖瓜子？”
红玉臊红了脸，咕哝道：“不嫁富商也行，大不了姑娘我与他一起卖瓜子，慢慢变成富商嘛！”
众人都笑了起来，小金公公也笑着，目光落在面红耳赤的红玉身上，很快便收了回去。
很久以后小金公公还能想起这个夜晚，没什么主仆界限的四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和和美美。炒瓜子香气扑鼻，甘甜的烤橘子汁水四溅，他遇到了最和善的主子，和他悄悄爱慕的姑娘。
只是后来小金公公才发现，原来在那个晚上，她就已经打算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