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陛下已经抑郁两天了。
除了上朝,就是把自己关在宁曦殿,不出来,也谁都不见。侍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从前在陛下身边守着,如今在门外守着。尚未入冬的天气虽然称不上天寒地冻,但吹一天冷风,也够人受的。
宫人们拢着袖子苦着脸站着,比冷风更可怕的,还是殿内陛下阴晴不定的脸。
他们可算是发现了,但凡陛下跟那位宫外来的宋女官一吵架,心情必然不好,心情一不好,遭殃的还是他们。
众人不免疑惑,这宋女官,到底是怎样一号人物呢?
元公公一片忠心,看不下去了,苦劝陛下:明君不可如此耽于情爱!
叫陛下一脚踹出来,还赏了顿板子。
自此无人敢劝。
福公公对此摇头叹息,心道年轻人,还是太年轻。转头遣人去了庆禄宫,寻太后娘娘。
宁太后常年撒手不管事,福公公也不知能不能请的动这位老祖宗,但毕竟事关陛下,总归该知会太后一声。说不定太后的话,陛下就听了呢?
宁太后前些天宣见了宋虞,宋虞于十年前没太大的变化,只是比起少年稚气,更成熟沉稳了些。
那样规矩恬静的好姑娘,如一株梅花一般亭亭玉立,看着弱不禁风,实则坚韧有力。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赵奉易。
她本不欲多管两人的事,那天失态,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上一次赵奉易大发脾气,宁太后袖手旁观,心道不愧是年轻人,气性还挺大。
这一次赵奉易又闹脾气,叫下人通传到了她这里,宁太后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宁太后极少出庆禄宫,这次倒是难得地大张旗鼓一路冲向宁曦殿。进门时倒还算端庄,遣退下人,门一关,上手就给赵奉易两个大耳刮子,“呸”了声:“不中用的东西!”
赵奉易被打懵了,看看,这就是他那旁人嘴里温婉和气,恬静娴雅的母亲!
“母后……”
“瞧你干的混账事。”宁太后一拍桌子,拧眉斥责,“用宋女官的妹妹要挟她入宫就罢了,又为何提起贺州丞和宋太傅的学生们?被人这样威胁,谁能给你好脸色?”
那天的事早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赵奉易不情不愿道:“儿子只是气话,一时失言罢了。”
“那你又为何要她给令微做夫子?”
“宫中只有令微一个公主,儿子暂且想不到别的由头,能体面地留下她。”
“是吗?”宁太后冷哼一声,“怕还是因为,陛下想逼她服软,亲口说一声她不愿吧。”
赵奉易沉默不语。
“好,就算陛下想赐女官官职留下她,那又何必将人安置到揽月宫?”宁太后紧接着问,“依着规矩,身为公主的教习女官,就算不安排到尚仪局去,也合该到令微公主所居的瑶华宫里!另设宫室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你为公主请的夫子,还是你养的禁脔?!”
“儿子并无此想法!”赵奉易急忙解释道,“不管是安置揽月宫,还是清竹殿,儿子都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十年前她曾住过罢了。”
“陛下是无旁的意思,可落到旁人眼里,便不是那么一会儿事了。”宁太后瞪他一眼,语气沉痛,“你与她一同长大,她什么性子你不知?你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那个不是在折辱她?陛下所求什么呢?”
“是她说那些话激怒朕的,是她要剜朕的心!”赵奉易气极,脸上浮起一丝迷茫来,“她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呢?明明是她先对不起他的。
赵奉易苦笑,他想啊,只要宋虞说一句软话,她性子要强,不道歉也罢,只要一句软话,说她吃醋也好,说不想做女官,讨厌什么妃嫔也罢,一句就够了。他必然向她解释清楚,他必然缴械投降了。
可是宋虞好狠啊,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给他,她太清楚他了,她知道他想听什么,可她偏就不说。
他威胁她,她不会服软,他倘若示一点好,便被冷硬地嘲讽回来。
她软硬不吃,赵奉易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执意拉开一堵冷冰冰的墙,横在两人中间,非把他隔开,推远了,告诉他:别努力,不必过来了。
宁太后瞧他这般,倒有了些少年意气的样子,有了那么一点年少时赵奉易的影子。
这些年,母子两人都极为不容易。安北候走了,宁世子也走了,宁家倒了,母子二人成了谢贵妃晋王一党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
赵奉易被推着走啊,祸事接连不断,桩桩件件,猝不及防,推着他往前走,逼着他成长。他手段愈发干练,愈发狠辣,人也愈发沉默。
可是原本,他也只是打算做个闲云野鹤的贵公子啊。
“十年了。”宁太后长长叹息,右手轻轻落到赵奉易头顶的发冠上,母子俩难得有这样亲近的时候。“哀家有时候觉得年岁过得很快,什么都变了,儿子成了陛下,本宫成了哀家。可是如今看到宋家那姑娘,才发觉,时光好似也不是那么快,十年光景,宋家姑娘,却是一点也没变啊。”
“人啊,能遇到一个可以相爱一辈子的人,可太难了。”宁太后收回手,坐了下来,低声呢喃,“年轻的时候,你少年意气,精力充沛,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爱很多人。可是后来你发现,竟是谁也不能走进你心里了。”
赵奉易微微抬眸,心知触动了母后的伤心事,歉道:“儿子不孝,让母后忧心了。”
想了想,又道:“入冬了,年关将近,少不了忙活一阵。母后且安心,待明年开春,朕便携母后去上林围场,跑跑马,散散心。”
赵奉易一番话说的真心实意,“局势已稳,任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母后如今贵为太后,不必拘束自己,总在宫里闷着了。”
赵奉易未明说,意思是明白的。
他知道母妃志不在此,可偏偏在宫里困了半辈子。宁太后已贵为太后,又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撑着,做什么不行呢?
“年纪大了,就不折腾了。”宁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吾儿啊,不管是母后还是你父皇,自你出生起,就从未将你当储君培养,所以,母后不能苛求你做一个完美无缺,任劳任怨的现世明君。但是吾儿,你要知道,这江山选择了你,你就要为它负责,黎民百姓皆是你的子民。”
“儿子明白,谨遵母后教诲。”赵奉易凝眉认真应下来,起身相送。
能坐到这个位置,不需太后警醒他也明白的,国事与私事,他分的清。
行至门口,宁太后又回了头来,看着他道:“哀家还要多嘴说一句,对宋家那姑娘,陛下务必,看清自己的真心。”
赵奉易面色一顿。
“陛下一道谕旨,宋女官便被轻易召了来,是因为她守身至今不曾婚育,因而无牵无挂。可若宋女官早已嫁人生子,陛下还会如同现在这般紧追不放吗?”
“是眷念旧情,念念不忘,还是心有不甘,恼羞出气?是真心还是执意,陛下,你可要想明白了。陛下毕竟是国君,先国后家,陛下若是再于□□上冥顽不灵地胡闹,就别怪母后自作主张,为后宫添些人了。”
宁太后淡淡说完,便出了宁曦殿,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回去了。只余赵奉易一人站在门口,愣了神。
“宋虞……”他轻轻呢喃她的名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宋虞。”
……
宋虞这些日子一直没出门。
宁曦殿的动静倒是传进了耳朵里,可以说,揽月宫外的动静,多多少少都进了宋虞耳朵里——还得是那小金公公,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那么多话,八卦闲谈,陈年旧闻,后宫秘事……倒料豆儿似的,滔滔不绝讲与宋虞听。
宋虞听完,笑笑就过去了。红玉和绿柳却是日渐被小金子讲的故事吸引,几人每天笑笑闹闹,插科打诨,揽月宫的日子竟也快活了不少。
宋虞这些天静坐着,脑海里总是浮现太后那天与她说的话,余音环绕,扰乱她心神。
她说:“其实那时候,哀家不许他娶你。”
宋虞怔了怔,想起来那时的宁家,不温不火,隐藏锋芒,和那时的宁妃一样,不争强也不承宠,透明人似的,在宫里全然没有存在感。
“哀家不愿皇儿,不愿宁家卷进那些肮脏的争锋里,时时刻刻告诫皇儿告诫宁家,中庸之道,放权离心。而你们宋家,偏偏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他很少忤逆哀家,很少很少,哀家记忆里大抵只有两件事。”宁太后眸光飘忽,似是回忆起往昔,“一是他那时争强好胜,竟欲以太子为榜样,哀家怒极,撕了他的书,硬逼他改了拔尖的性子。他反抗了,后来哀家便妥协,他开始在背地里偷偷读书。”
“第二件,就是哀家要他避着你走,躲开宋家的风头。他偏偏不,还大言不惭,跟哀家说要娶你为妻。”说到这儿,宁太后笑了声,眼角一点嘲讽,“你可是太子殿下和三皇子双双看中的人,我皇儿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争得过他们呢?”
“哀家不允,他便苦苦哀求,哀家叫他滚出去跪着反省。”宁太后哼了一声,“他倒是真的去跪了,可全然没有反省的意思。”
“哀家就想啊,宋家的大姑娘虽然出众,可也不至于如此完美无缺、万里挑一,他为何,就是非你不可呢?”
宋虞缩在袖口里的手紧攥在一起,她吸口气,心口却慢慢沉重下来。
后面的事,她就知道了。
那个晚上,那个总是咧着嘴哈哈大笑,个子高她一头的俊朗少年,竟然可以哭的那么凶。他的眼泪源源不断滚落下来,慌忙着拿袖子去擦也擦不干净。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啊,宋虞。”他喊她的名字,却好像失了魂魄,“你知不知道我跟母妃求了多久,漪兰宫的石板真的好硬好冷,我的腿没有知觉,我差点就撑不住了。可是我想啊,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母妃就心软了……我想啊,我答应你的事,怎么能因为受不住一点皮肉苦,就白白放弃了呢……”
“我好不容易求母妃松了口,母妃答应我去跟父皇说,说我要娶你。我好高兴啊,我把这些年攒的票票翻找出来全数了一遍,我想如果父皇和母妃再接济我一点,我就可以给你一份体面的聘礼了……”
说到这儿,他吸了吸鼻涕,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怎么听怎么凄凉。
“可是宋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想嫁给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