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令微公主,如今不过六岁的年纪,为荣宠万千的陈贵妃所出,是宫里唯一的公主,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身份不可谓不贵重。宋虞如今受封三品女官,又是令微公主的启蒙老师,身份上又加持一层。就凭这两点,宫里谁也不能轻视了她去。
红玉不解,昨儿不是说自家女郎惹怒了陛下,怎么今天,陛下就给了女郎这么大的恩宠?
也只有宋虞自己心里知道,那人必是恨毒了她,才想出这种法子折磨她,叫她日日不得安生!
“女郎,元公公已经走远了。”绿柳见宋虞还垂着首跪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忙起身过来搀扶,“地上凉,女郎先起。”
宋虞低低地“嗯”了声,顺着绿柳的胳膊起了身,敛了敛裙裾,到内殿里面去了。
绿柳一垂首,眼尖地看见地上两片浅浅的水渍,正映着殿内的烛火,反了光来。
……
第二日,云妃便喊宋虞过去说话。
当今圣上登基不到一年,还未来得及充盈后宫。宫中无皇后,若说陈贵妃是头一份的恩宠,那云妃便是第二等的牌面,深得皇上敬重。另外还有一位小宁妃,是太后娘家人,自然不必多说。余下的不过是些淑女贵人,人微言轻怕是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宋虞进了宝云殿,入目便是殿内摆放的随处可见的新鲜百合,这等天气,不用想也知是温室里娇养出来的。内务司如此敬心,想来云妃确实圣眷正浓。
云蕴蓉正坐在软榻上,拨弄着白瓷瓶里刚刚插好的一束鲜花。
宋虞行大礼:“臣女见过娘娘。”
云蕴蓉见她来,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从上座上走下来,亲自将人扶起,嗔道:“叫什么娘娘,怪生分的,你还像从前那般,唤我云姐姐便是。”
宋虞抬了头,瞧着云蕴蓉面色真诚,方才改了口:“云姐姐。”
“虞重回京城,所识之人不多。承蒙云姐姐抬爱。”宋虞又行了一礼,恳切道,“那日,多谢云姐姐助我。”
“客气什么,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也该当得起。”云蕴蓉一笑,拉着宋虞的手坐下来,热络地说起话来。
两人当年虽然谈不上多亲密,但还是有些交情在的。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管宫里还是朝堂,早就全都变了个天儿,旧人旧识,如今还剩多少?二人如今还能坐一起,难免有些缘分弄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妹妹这些年过的可好?”
宋虞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谈不得好不好,辞官回家去,日子也是一样过的。只是自我离京回乡后,足不出户,京中事,我的确一概不知。”
她顿了顿,又抬眼看向云蕴蓉:“虞也未曾想到,再次见到姐姐,居然还是在这皇宫里。”
似是被戳中了痛处,云蕴蓉脸色一白,目光却是四处游离,避开了宋虞的视线。她像是陷进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里,呼吸渐重,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与宋虞都是一般聪明人,许多话不必明说,都藏在你来我往的迂回里了。
“造化弄人,当初的姐妹,嫁人的嫁人,受牵连的受牵连,这几年时局动荡,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没想到如今这个地步,还能与妹妹重逢,实在是叫我一阵唏嘘感慨。”云蕴蓉握着宋虞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眼神诚挚,“既然如此,我便厚着脸冒昧问妹妹一句,妹妹可愿意——留下来陪姐姐?”
宋虞怔忡片刻,抽回了手,轻声道:“是姐姐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云蕴蓉回道,语气已有些急,“我知你们的过往,妹妹也了解我的旧事,我们姐妹称得上知根知底。更何况,妹妹这般年纪还不为自己做打算,难道真当一辈子老姑娘不成?”
这话从一向清冷自持的云妃嘴里说出来,已然算得上是失态。宋虞叹了口气,不欲再与她多说,起身行礼:“娘娘动了心气,静养为妙,臣女不便打扰,就此告退。”
言罢,宋虞转身向外走去。
“妹妹莫不是还在怪我入了宫?”云蕴蓉声音拔高,眼眸里却是泛了泪光,“我也是,我也是不得已!”
宋虞顿住脚步。
“妹妹若怪罪,今儿我便在这儿给妹妹道歉,赔个不是了。”
云蕴蓉说着,作势要福身谢罪。
“娘娘不可!”宋虞折身快步走回来将云蕴蓉扶起,皱眉道,“娘娘身居高位,虞不过小小女官,如何当得娘娘的礼?还请娘娘切莫再提!”
云蕴蓉揩了揩眼角,道:“妹妹不生我气了?”
“臣女不敢。”宋虞垂下眼帘,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我有何脸面,有何立场怪罪娘娘呢?”
“今日我只当娘娘是好心为我着想,只是那些话,就不必再提了,旁人,也未必有这个意思。”
云蕴蓉松一口气,心想宋虞的态度好歹软下来了。便上前来,重新挽住宋虞的胳膊,像很多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柔声道:“都是我不好,净说些有的没的,惹妹妹不愉快了。好好好,咱不提那些,我虽然入宫晚,但仗着一把年纪,在宫里也是能说上话的,妹妹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姐姐。”
云蕴蓉虽然入宫比陈贵妃小宁妃晚,但年纪比赵奉易还大些,更别说正值妙龄的陈贵妃小宁妃了。
听闻她的话,宋虞眼睛亮了亮,露出许些希冀的光来:“斗胆劳烦娘娘,还望娘娘可以行个方便。”
“臣女恳求娘娘,让臣女与妹妹得以见上一面。”
“宋侧妃?”云蕴蓉略一思索,苦笑道,“倘若宋侧妃居住在宫里,那姐姐我必是有这个权力送你去见她一面。可宋侧妃的身份……那可是死罪。你也明白,如今她被收押在诏狱,由陛下亲卫看管,没有陛下的诏令,谁也没法进去。”
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恕姐姐实在是无能为力,妹妹不若去求求陛下,但凡陛下点了头,别说见一面,将宋侧妃接出来都成。”
宋虞又陷入了静默,但凡涉及那人的话题,她总是闭紧了嘴,沉默地像块木头。
半晌,她才重新开口:“臣女思念妹妹心切,要求确实过分了,还望娘娘体谅,就当从未听过臣女的话吧。”言罢,她一福身,“娘娘注意休息,臣女不多打扰,先行告退了。”
云蕴蓉确实有些累了,重新坐回了她的软榻上,花瓶里鲜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在晚秋的凉里格外可贵。
“夫曲庙建好了,连着崇明书院。历时七年,虽然磕磕绊绊,中途也耽搁了许多日子,但总算完工了。宋妹妹,你不想,去看看吗?”
宋虞一整个人都愣住了。夫曲庙,崇明书院,每每念起,总会让她莫名湿润了眼眶。
云蕴蓉,还真的是很会拿捏人的七寸啊。宋虞在心里想,今天这人情,是一定会欠下了。
宋虞挺直的脊背弯下去,敬道:“那便,劳烦娘娘安排了。”
送走了宋虞,云蕴蓉方才长舒一口气。今日说的太多,颇有些口干舌燥,站的太久,也有些腰酸背疼了。
翠珠将凉掉的茶倒掉,沏了新的来,云蕴蓉慢悠悠喝了两口,又是那个雍容华贵的云妃了。
“跟她打交道,确实比旁人更费神,本宫乏了,小憩一会儿,午膳等本宫醒了再传。”
“是,娘娘。”
翠珠为她宽衣,伺候她摘了金钗玉饰。瞧着娘娘眉间的疲惫,翠珠忍不住道:“奴婢看这宋女官属实有些不知好歹了,娘娘一心为她着想,她还摆脸子,娘娘多尊贵的人儿,她不领情,倒显得咱们上赶子似的。”
云蕴蓉闻言,笑了声:“她?那你小瞧她了,她看着最规矩不过,可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翠珠不明就里,也不再多言,伺候云妃脱鞋上了床,才拉上了床帘起身离开。
……
有云家的人接应,宋虞出宫顺利地多。云蕴蓉有意示好,宋虞也就坦然接受了,毕竟她知道,都是要还的。
夫曲庙离皇宫不远,宋虞坐着马车,很快便到了。红玉替她缠紧了帷帽,方才扶着她下了马车。
入目便是高耸巍丽的牌坊门楼,琉璃瓦锃亮,抱石狮威武,镂刻的牌匾高高悬起,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夫曲庙”。
宋虞心肝一颤,继续向前走。
偌大的庙宇,内里结构却有一点像学堂,与崇明书院串联起来,时不时有背着书袋的学子穿过,风里夹杂着香燃烧时散发的淡淡的味道。
应祖父的要求,经阁与书楼修的格外宽敞。他的愿望就是能在新建好的夫曲庙里再讲一次学,只是这个愿望再也实现不了了。
穿过长长的走廊与楼阁,宋虞到达了最核心地位的祠堂。这里供奉着南派儒学名师孙老的牌位,这座夫曲庙,就是为纪念他修建的。
祠堂大门紧闭,是不允许旁人随便进出的。宋虞行至侧门处,叩响了小门。半晌,门悄悄开了条缝来,一个身着灰蓝色衣袍的小书生正探了头出来,凶巴巴道:“来者何人?这里不许闲逛,供奉请去大殿,参观请到别处去。”
宋虞递过云家人给的牌子,温声道:“小女早闻孙老大名,钦慕不已,今日特来祭拜,还望小先生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