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年关将近
泠泠的霜气爬上手腕,江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是在哪儿?她揉揉前额,头昏脑胀,嘴里也有些发干。待到视线清晰了,才意识到盖的不是自己的被褥,立马弹坐起来。但仔细看身上,只是脱了氅衣,连腰带也没解开,她放心了。
这是孟桓的床。她能闻见那股熟悉的香味,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香气,有点像兰麝香,但回味更温和悠长。
她试图回忆昨夜的情景。她和周汀等孟桓退场了,回家以后追着他问东问西的。
孟桓直言这是他的主意。他从钱三娘的店铺门前经过,听见母女俩说利来布庄恶意低价欺压同行,城中已有不少成衣铺破产了,三娘家的店也只能靠历年口碑撑持着。
三娘的女儿是上好的裁缝,所以他干脆用这工巧造势,替钱氏扳回一局,好度过这时节的难关。
两人听后很激动,当晚又喝了不少。孟桓说第二日有要事,只喝了一点点,主要看周汀丢人。可是江筠的酒劲是来得晚,不是不来。她只记得孟桓通红的脖颈,除此一概不知。
想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幕,她莫名地羞恼起来,披头散发下了床。
隔壁客房传来阵阵鼾声。江筠推门一看,周汀在铺盖里睡死过去。不远处还有一个被窝,人已经走了。桌上杯盘收拾过,但屋里还留有些酒气。也许是孟桓出门办事了。
她又想起今日亥时约了人,连忙去阑干处看看。
雪音已在门外等候了片刻。今日天高云淡,出来晒晒太阳才好。江筠再不下来她就叫门了。
孟桓买了早点回来,见门口站着一个人,问她,“请问姑娘找谁?”
卢雪音回头看了他一眼。同行见面,两个人都心有戒备。怪不得这屋外设了结界,还以为巷子里有方士。
“你和她什么关系?”
“姑娘说哪位,姓周的还是姓江的?”
“江筠。”
“你猜?”他笑道,温良中多少有些挑衅意味了。
“雪音!”江筠在楼上喊住她,又匆匆提上鞋下楼。
怕是再晚来一秒她袖中白绫就收不住了。
江筠挽住她的手臂往里走,“我们去屋里聊”。
“我起得晚了,让你看笑话了。”江筠给她倒了杯茶水,然后匆匆收拾自己。
雪音见她手忙脚乱的,问了一句,“刚才那人是谁?”
“哦,他叫孟桓,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是从盛陵来的。”
“他什么来路?”雪音对他印象很不好,模样华而不实,而且笑里分明充满了自负。
江筠知道这大概是误会。雪音的性子比她还莽撞,又是吃皇粮的,难免对谁都是一副盘问口气。于是耐心说了与孟桓的种种经历。
“我说话不好听,但就是这么个感觉——他对你有企图。”雪音道。
江筠用火钳拨炭的手停住了。
“谁会做了那么多好事,还跟着你背井离乡的。”
火光照得她面庞发亮。她从没想过,孟桓会有什么企图。或许人家只是想趁年轻四处闯荡呢,上回也问了他要不要回盛陵,他说不要。
“我不知道,兴许不是因为我呢。”她喃喃道。企图这个词,多不好听。他要是有企图的话她也未必没有。
“江筠,我知道,你父母离世了,一时会觉得寂寞,但是不能……”
“我没有。”她叹了一口气。“我只当他是朋友,他的人品我也信得过。”
卢雪音听了沉默良久,后来她叹息道,“和这样一个朋友关系过密不好,毕竟男未婚女未嫁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又在皇上面前嚼舌根,还是对你不好。”
“可我什么也没做啊,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诬赖我,那我不干也罢。”
“你这孩子。”卢雪音皱眉嗔斥她。
“姐姐,你不就大我两岁,哪有倚老的资格。”她嘻嘻笑道。
卢雪音又好气又好笑,“别嘻嘻哈哈的想糊弄,我刚好认识一个丘山巷的,也是校书阁学士,是个姑娘,你和她同住算了。”
江筠想了想,问她,“你说的这个人是郑余吗?”
“是啊,你认识?”雪音放下茶杯问。
“哎,这不巧了,她和我很要好的。”
雪音说道,“那不就更合适了?”
江筠挠了半天头,说道:“还是不了,依她的性子,向来是喜欢清静的,我这么强行过去,她也未必欢喜。”
雪音正想反驳,门外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江筠去开门,见周汀和孟桓在面前杵着,只好让他俩进来。
卢雪音斜眼看了看,又用眼神问她,“怎么又多了一个?”
周汀自来熟地奉上茶点。刚才在门外听了不少,自报家门后,殷勤打感情牌,说了三人生死与共的情谊,又为自己和桓哥的人品打包票,说绝对不会让人欺负江筠的。
说得雪音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恼怒,“罢了,别当和事佬了,说得我像棒打鸳鸯一样。”话一出口觉得不对,找补道,“总之,你们谁敢欺负她,我可绝对不会轻饶。”
“司正大人说得对,小的怎么敢呢。”周汀伏低敬茶。
雪音坐了一会儿,起身说道,“江筠来送。你不去找郑余我自己去。”
江筠送她到门口,已是日中。
“姐姐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她是想和她叙叙旧的。
雪音摇摇头,又看了一眼寒风中瑟缩的江筠。她从腰间掏出一枚玉质印章,小心递到她手上,“这是堂哥托我定制的,原本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方正一枚,还带着缱绻余温。
江筠见章底刻着她的名字,蓦地心一疼,眼泪成串落下。
卢雪音哽咽着抱紧她,“你就当我是你的姐姐。”
转眼年关将近,朝中不少人启程返乡了,校书阁里的同僚也走了近一半。
得了年假,郑余只是终日在屋里待着。她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书卷摊在身上,交叠着手,听那炭盆里的“哔剥”之声。
小侍从钟年进进出出,用火钳翻动灰堆里的口粮,栗子,山芋,或者红薯。近来胃口大了,就喜欢这样煨着吃。
但是灰堆里冒出的香气不曾扰人,郑余每次入睡都很快。邻家夫妇与江筠的对谈像天外魔音似的,她脑中已经云游千山,遁入渺无人烟的秘境里。
后来江筠交代好了一切,目送邻家远去。原本也想着要不要回去,只是假短路遥,苏合兄妹又回不去,只好留在京城里过年,另外托人多送些年货回盛陵城。
因多备了频意的几份,东西有些多,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好在邻人十分和善,也没有怨言,不肯收她额外的盘费。
不知道苏弦姑姑好些没有,她在信中说身体如常,但频意却说请了两次医士。
她抬手敲了敲门,钟年替她开门,挤眼说“姑娘睡着了”。
于是江筠也坐在她对面的摇椅上,看着通红的炭火发呆。
不久有栗子的焦糊气味了,钟年手忙脚乱来夹,自然把小姐吵醒了。
郑余躺着不动,嘴里笑她笨,眼神似乎还在追忆刚才的梦境。
“思遥,你不回盛陵吗?”她想她要是和邻人一道回去也便利。
谁知她垂下双眸,用极为寡淡的语调说,“回去做什么,反正对他们来说,我也是可有可无之人。”
见江筠一脸惊讶,她冷笑了一声。
江筠被她的笑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被人呵着捧着放在手心?”
“我自然不这么认为。”江筠说。她想起上回提起她父亲,她也是这般冷漠的神情,大抵是碰着她的伤处了。
郑余自觉自己失态。其实她很喜欢江筠,她是一个被疼爱过的人,生得如此正直,体贴。她也很可怜,在世上没有血亲了。可是她还是敢爱,竟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家族这般上心。
她低声冷笑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江筠摇头,她知道是不好的意味。
“是多余的意思。听家里奶妈说,我出生之前,我爹以为我是个儿子。因为他算了许多卦,一厢情愿信了,甚至起了好几个男儿名。后来看我是女孩儿,气得要把产房掀了。再后来有亲戚来问,他就说我叫多余。”
江筠听了很不是滋味,垂头耷眼地问她,“令慈呢。”
“她更不在乎我了,甚至恨我,她眼里只有她儿。”
江筠伸手去搭她的手背,虽然思遥一时有些怒气,但还是没有推开她。
“我知道,我这么讲有‘何不食肉糜’的味道。但我也懂得,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我有一个照顾我很久的侍女,已经像我的家人了,她就有一个烂泥一样的爹。”
她说了霜晨到她家的契机。初到江中时,在江霈携家口赴任樟阴途上,大路上正碰见有人哭闹争执。
江霈一问,才知道是一个嗜赌成性的无赖在卖女儿。他还说他妇人带着两个女儿跑了,只带走了一个小的,这个五岁的被他抓回来。他竟敢厚颜无耻的求江霈找回他妻小。
江霈因此地堂而皇之的恶习震怒,狠狠叱骂了他一顿。宜然见那孩子实在可怜,决定收留了霜晨。江霈怕他重蹈覆辙,还指派他去城陵矶修渡口谋生。
后来也不知怎样。听说他陋习难改,得了一点钱就滥饮豪赌,最后失足溺毙在粪池里。也是从那一刻起,霜晨母女才最终解脱了。
郑余听了默然。这边再恨,好像也不到死的地步。“倒是和我家阿年很像。”
钟年在一旁听她俩说话,早就想插嘴了。她把剩下的完好的栗子挑出来,堆在瓷盘中间,和江筠讲了她和郑余的事情。
其实她并非从盛陵就跟着小姐的。三年前,也是这个时节,他父母原是从西边岑州过来逃难的,因没有本事立足,便想着回岑州老家种田。后来路上嫌她累赘,竟想卖了她来换路费。
表面上说是指给酒楼打杂,实际上买人就是鸨母,他爹娘知道的。她才十二岁,因为抱着柱子不肯撒手,被乱棍打得惨叫。要不是郑余经过救了她,她也早没有今日了。
“真不是人的东西,天底下竟有这么多畜生。”江筠恨声道。
“自那以后,我就当从前的自己死了,以后一生一世都跟着小姐。”
“好姑娘。”江筠伸手摸她的发顶。
这时候晚来欲雪,天色也变得混沌了。郑余起身拍拍身上的毛絮,转头吩咐她俩,“估摸着雪音也快来了,我要去道上接她。山芋给我留一点。”
“好咧,都给你留着。”二人齐声说,又目送她撑伞离去。
钟年拿了三张方正红纸来,请江筠就着灯写几个字,一边听她念一边写。
江筠写好后端详半天,都是小孩名字和一些劝学的话,便问她,“这是你姑娘的亲戚吗?”
钟年摇摇头,告诉她如此这般。原来这是压祟礼盒上的红纸,准备送给附近贫苦人的孩子。三个都是小丫头,郑余平时会教她们识字,她说要教到她们十四岁考杏榜。
江筠听了由衷佩服,“你姑娘真了不起。”
“是啊,”钟年微笑道,“我家姑娘其实可善良了。她也在教我读书,只是我的字暂时上不了台面。还有她虽然不回盛陵,但每个月都会寄一半月俸回去。”
江筠听了点头不语,原来她也是外冷内热的人。
她给江筠递来好几颗板栗。“你自己先吃吧”,江筠摆手笑了,知道她这个馋猫没停过。
钟年凑过来悄声说,“小姐不知道,我在邻街的武馆偷偷学艺一年了,这样才好照顾她。”
“哦,怪不得力气这样大。”她在散值路上见过钟年,当时她在菜市场挤得鸡飞狗跳,抡圆了胳膊和心宽体胖的大娘们抢菜。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
“文武双全呢,小阿年。”
她“噗嗤”一声笑,“姑娘又拿我打趣。”
“阿年,我其实一直想知道,思遥和雪音是怎么认识的?她俩长得像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人。”
“这个我知道。我家小姐不是一直躲着男人吗?那天小姐放班,一个人低着头走路,突然拐过来一个公公。她吓得立马躲一边去,谁知脚下湿滑,扑通一声跌进一人怀里。”
“啊,这个人该不会是雪音吧?”
“不是,是她的顶头上司,一个缁衣学士——所以她就这么晕过去了。”
“噗,是周学士吗?”
“好像是吧,我也是听雪音姑娘说的,记不清了。反正后来是雪音姑娘路过,帮忙请了太医,姑娘才清醒过来的。”
钟年是有一说一,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江筠越笑越放肆了,甚至可以说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