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适逢雪音
转眼又到了双日。散值以后,江筠跟着上回的小太监进了内宫。因老尚书身体微恙,周汀一下值便回府了,只有江筠一人跟随前往。
这位白脸公公名叫连瀛,原是跟着太后的,后来被指给了笙院的宠臣,也就是苏皓的人了。十五六岁,身量不高,谨慎但滑头。
走过一条幽僻石径,突然有几只寒鸦扑腾起来,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看着岁暮的黯淡之景,她心中有些凄惘。
绕过一棵半枯的梧桐树时,终于能看到飞花亭的影子了。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满地的枯叶被席地狂风吹乱,霎时数道白绫从枝桠间卷来,将她整个人掣在半空。
她像是被串在绞刑架上,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
连公公早就吓得躲在一边了,“谁……谁在那里!”
“闭嘴,你私自带人入内宫,还敢给我冒头吭声?”
一位身着金缕道袍的女子走来,背着夕阳,江筠看不清她的脸。
“嗐,是雪音姑娘啊,何苦为难小的,您赶紧把江学士放了吧!”连公公哆哆嗦嗦走出来。
名叫雪音的女子没有说话,只是仰面看着江筠。江筠从她的脸上,竟读出了几分不甘,几分恨意。
她默然不语,再也想不出和这张面孔的交集。
“你还记得卢恰吗?”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作响。怎么会不记得?父亲的近卫,兄长一样的玩伴,霜晨的未婚夫婿,可是在那夜负伤身死。
她长得确实和适逢相像。
“都是你们连累了他,他是我叔父唯一的孩子啊。”卢雪音带着哭腔。
江筠垂下头,风刮得满面泪痕。
连瀛苦苦哀求她,“好姑娘,再有怨气也不能这样吊着人,让人撞见了对谁都不好啊。”
她挥手断了白绫。江筠被牵拉几下,不至于摔坏。她跌坐在地上,连瀛赶忙去扶她。
“你要杀,就杀吧。我于心有愧。”她道。
卢雪音也早已泪流满面,她扬起手,想要动手打人的模样。可是最后手僵在半空中。
她突然一把抱住江筠,恨声道,“如果你们待他不好,我是怎样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可是他在书信里,把一切都说得那么好。”她噎住了,哑声啜泣道,“我还没见过我未来嫂子。”
江筠早就是泪人了,她的霜晨,和亲姐姐没什么两样。
连瀛退到一旁,斜眼看这两人又闹又好的,大概也能猜出个原委。
江筠任由她抱着,等她哭声歇了,再默然看看她的脸。
“你有事就先去吧,下回再经过此处,我给你捎个东西。”雪音背着她擦眼泪鼻涕。
“嗯,我一般是双日来看苏合。”
“苏合是谁?”
连瀛笑着接话道,“是揽月公子的亲妹妹,与江学士情谊深厚。”
雪音似乎皱了一下眉,大抵是想不出她和乐奴有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我后日再同你细说吧,你方不方便?”江筠问她。
“后日御行司占天,不得空。我等休沐之日出宫找你吧。”
二人互通了住址,约好三日后亥时相见。
雪音先走了。江筠心中就像划开了一道口子,漏的是声声叹息。
在飞花亭等候的间隙,江筠顺了一口气,不能被姐姐看出狼狈的哭相。
不多时,苏合也从另一边溜过来了。来得匆忙,舞鞋也不及更换,江筠看见她鞋上沾灰的绒球。
苏合拉她坐下,手心有些凉,江筠双手替她捂着。
连瀛在路口处望风,示意二人长话短说。
“姐姐累不累?”
苏合道,“累倒是不累,有别的事添愁。”她边说边从腰间摸出折好的信纸,“哥哥也写了一封。”
江筠小心收好,问她,“还是同僚不好相与吗?”
苏合悄声笑道,“近来好多了。昨天哥哥在琴院里坐镇了一日,她们连半句话都不敢说。”
江筠想想那画面就好笑,“幸好有人在。”
“其实她们也只是普通女子罢了,嘴上要强又贪恋美色,不知偷看了哥哥多少回,跳得也跳得比平时卖力。今晨还有几个人来找我搭话的呢。”
江筠听了一笑,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苏合见四下无人,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筠儿,我和你说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嗯,那是自然!”江筠凑过去听。
“你知道庆阳公主吗?就是皇上的亲妹妹。”
江筠听说过一些,问她,“是那个刁蛮公主吗?我听不少人说过她。”
苏合点点头,一时又不好开口的样子,支支吾吾说道,“刁蛮是小事……她好像有点奇怪。”
要说苏合和公主的“缘分”,似乎从她一入宫就开始了。
她只是琴院的一个舞姬,每日的课业和夕柳院没什么不同,只是加倍劳碌罢了,饶是怎样也和公主无关。
起初她也只是听宫人或者同僚在背后抱怨,公主如何任性乖张,闹出过什么乱子,今日罚了哪个宫女,明日要打哪个太监。
这人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唯二的骑射、策论还算过关。平时爱看角抵,剑斗,爱围猎,养凶兽,每次被人投诉粗野,她就和皇帝姐姐撒娇耍赖。这两副面孔别人还真拿她没办法。
女帝与她是一母所生,自然拿她当心肝疼,只要不是极端过分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她第一次见苏合,是因为苏合刚进琴院。为了腊月的节庆,须得制备几样新舞衣。原本这事儿不必找公主的,通知宫裁就行了,可是众人使坏骗苏合去找她。
苏合不明就里去了。其实公主知道她是苏皓的妹妹,早在暗处留意过她。
宫中明艳的美人并不少见,但苏合却给她一种丁香般温柔沉静,不争不抢的感觉,何况她跳起舞来又是另一种飒爽卓然。
苏合要用珊瑚色的鲛绡纱,公主当场唤来宫裁,为她量身订做了一套。苏合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心想别人传言的“刁蛮”或许是种偏见。
第二回见面,是在琴院的排演,苏合因连日的劳累眩晕,从凌空的高台上坠落了。众人吓了一跳,虽然地上备了几层软垫,还是有一个宫女飞身接住她,后来一问才知道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名作金蛉子。
苏合醒来后,睁眼看见的是公主闺房,碧罗圆顶,香透云幔,她连忙爬下来。可是金蛉子和另一个太监不让她走,说公主不许她乱跑。
她只好坐在那里干等。公主回来以后,她先是道谢,后来便说要走。可是公主突然走过来亲了她,说讨厌她把她当孩子。
江筠听了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问苏合亲的哪里?
她指了指嘴巴。
“啊,那姐姐怎么想的?”
“我吓都吓死了……”后来苏合自我排解道,“反正都是女孩儿,就当是戏闹罢了。哥哥知道了还骂了公主一顿,我都听见了。”
江筠还有些没缓过来,忙问她,“苏皓也知道吗?”
“嗯,我还听见她叫哥哥姐夫呢。”苏合渐渐叹息道,“遇上这么一个捉摸不透的小姑子,我也只好躲着了。”
江筠点点头,再看天边已经是酱色了。说了这么一大通话,苏合好像畅快了不少,“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姐姐放心,我谁都不说。”她保守秘密的本事还是有的。后遂与苏合道了别。
在这深宫中,古怪的事情肯定漫无边际,要早些适应。江筠大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