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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月色如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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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澜的马车确实宽敞,坐席用了上好的缀锦软革,四侧有枕垫靠手。入冬以后又添了手炉和绒毯,隐约能闻见炉中的松柏香。

    周汀坐在对面,原本有诉不尽的衷肠,见他二人有些疲态和乏意,也作默然一笑。

    孟桓掀起轿帘,随意束在铜钩上,好来看京城夜色的繁芜之处。

    江筠也侧头往外看,不愧是帝京,街衢楼铺林立,处处透着雍容气度,和盛陵比是另一番天地。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手边一热,原来是孟桓在绒毯下递了手炉来。她脸上连带着也烘热了。

    平时不曾留意这些事情,但他怎么能把亲昵的事情做得这般任意自然。

    于是默默接了,转眼去望灯火不绝,游人如织的正街,商贩走卒的叫卖声与孩童成群的嬉闹声悦然盈耳。

    不同的是,江中此时仍有潮湿绿树,而禹都街边的树,几乎都是半面残妆,还有的光秃秃不见一片叶子。偶尔能望见几树火红色的糖柿,枝杈上挂满了连缀的灯笼,看得让人心生欢喜。

    穿过两条长街后,人潮更拥挤了,还能闻见铺面里热汤、油食、炒糖的香气。许是到了城中繁华地段。

    金澄的灯火流转,江筠脑海中浮现幼时买风筝的画面。也是在融融暖光下,宋宜然抱着她,问她要什么样的花色,她一会儿指着蝴蝶,一会儿指着鲤鱼,小手反复,把身旁的人都逗笑了。

    她的小风筝,还收在带锁的箱子里,在狭窄的西楼上。

    宜然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她身上有温柔的甜香味,透过小小的臂弯涌入怀中。

    江筠在等她笑着回头、看她,也好来看看她。

    可是流光带走了声色,一切都沉浸在暧昧不明的面影里。她敛了笑容,知道这是在回忆里。

    她眼中只剩孟桓的侧脸。他也在愣神,下意识目光转向她。江筠低下头,这一瞬多少有些惊心动魄,只得垂眸掩饰了。

    “筠妹想吃什么?城里有不少好吃的。”周汀问她。

    “我没什么忌口,听你安排。”她笑道。

    周汀抚掌道:“那好说,干脆我一天带你去一个地方,咱们吃遍禹州城。”

    孟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别的,你哥哥能让你每天这么花天酒地吗?”

    正说着,马车在仙肴馆门前停下,接应的小二立马搬来垫脚,替周澜和周汀打点衣物。

    “桓兄倒是提醒我了,”周汀边走边笑道:“干脆住我兄长的别院吧,长住向大人那里,也不方便。”

    江筠才想起,星天落是向毅的宅院。

    周澜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一声,礼让江筠和孟桓走在前面。

    江筠因他这样不知轻重的话语红了脸,余光扫了周澜一眼,他似乎并不介意,笑里透着戏谑和从容。她愈发觉得这京城贵气逼人,稍一动弹就如针芒戳刺她。

    店家亲自引四人到楼上雅间,临窗处有一张漆朱的八仙桌,周澜在主位落了座,周汀在靠南的一侧,江筠孟桓二人在他对面坐下。

    掌柜的附耳询问周澜如何安排,他说按周汀意思来即可。

    闲谈不久,便有侍从上了茶点。周澜笑言:“二位不必拘束。既然是思沅的好友,我肯定信得过。况且我也不是那古板老头,不拘那些礼数。”

    江筠点头称是,抿了一口清茶。悄悄觑那身侧的人,他倒是很淡然,敬了茶,便端坐着。江筠受教,也定下心神来。

    打听一番周汀南游的故事后,周澜笑得很肆意,常几句话把弟弟激得面红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你再胡说我就走了!”

    “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看看人家孟公子,也没大你几岁,怎么就是温柔稳重的?”他拉住周汀不让他走。

    周汀要气坏了,但转念一想,偏不让他如愿,于是甩袖道:“那是自然,桓兄待我极好,比你这亲哥哥温柔可靠多了。”

    孟桓听了立即清清嗓子,拉扯几句,“思沅谬赞了,还有诸多照顾不周的地方。”

    江筠望着杯中摆手澄清的倒影,默默在心底发笑。此情此景,真像是见过无数遍了。

    陆续有热菜上来。周汀不理会兄长的打趣,只是给江筠夹菜,“试试这个嫩姜仔鸭,我特意让他们做了咸辣口味。”

    江筠试了一口,确实咸辣,是地道的江中风味。再一看别的菜式,也有不少是盛陵常见的。

    周澜浅尝一箸,显然有些不适,但又很快展颜道,“思沅长本事了,小时候可沾不得半点辛辣,”随后他浅笑道,“不过既然来禹都了,还是多尝尝本地风味,试试这鹿肉丸子吧。”

    江筠依言尝了一口,肉质鲜香嫩滑,确实是别样的上等珍味。

    “看来是吃得惯了,”周澜笑着点头,“不愧是禹都出身的姑娘。”

    江筠闻言一愣。她从记事起便生活在樟阴,还是从家仆口中得知,她在都城出生,一岁多随父母迁居樟阴,父母皆是禹都长大的人。

    天长日久,她早已将自己视为江中人,谁会记得尚在襁褓的事呢。

    她又忍不住肠内一叹,自己的家底巨细,说不定早被摸得透亮,不知道多少眼睛窥视过,打探过,还有什么是瞒得住的。毋论圣聪。

    “还是说要事吧,”周澜放下杯箸,开门见山道,“江大人一案是上面亲自过目的,此次护送姑娘上京,也是圣上旨意。倘若明日进宫面圣,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江筠郑重道:“自然,谨遵教诲。”

    周澜正坐,与她细讲了朝中涉江霈一案的态度。

    原来江霈是江中道的系铃人。大郢开国,将域土分为十二道,由十二道府管辖,其下分治为州郡,州郡辖县,县中有村或乡里。

    道府是地方长者,或有专权苛治之害。朝中密谴督查,委以重职,以肃清地方不正之行,是称“系铃人”。

    如此一来,裴陟和吴慎的加害就说得通了。想起江霈有时月余不回,她还暗自庆幸无人管束,如今想来忍不住心酸苦笑。

    周澜还说了些紧要的事,例如党争。一人之下,本是裴家权势滔天,如今这只手去了,不少反裴的大臣挺直了腰板。如宋氏,左相,沈氏,庆阳公主的亲信等,都在暗中磋磨锋镝。

    他自然不会说周氏也是,江筠默默垂了眼。听他的话外之音,是将自己视为宋氏一派了。

    “姑娘和宋、向两位将军相熟?”

    江筠缓缓摇头,道:“家母与宋氏有些渊源,但听父亲说,母亲与宋家断绝关系已久,且逝世多年。我与向将军相识天数,甚至长不过思沅。”

    “原来如此。”他听了一笑,“这次维护江氏的,主要是两位小将军,思沅帮的倒是小忙。”

    周汀听了撅嘴,“哥,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也是用尽了生平的气力啊。”

    “好好的京城你不呆,不就是为了躲沈祎吗?这下好了,他上来就去了最好的鸿文馆,你还只能在校书阁抄你的书帖。”

    见周汀朝他瞪眼吹胡,周澜才笑着收敛了。

    “来,菜都凉了,赶紧来小酌几杯。”他朝江筠和孟桓举杯。

    江筠承意饮尽了一杯,孟桓却推辞不胜酒力。

    周汀解释道,“桓兄是修道之人,听说于酒药甚于常人敏感。这等浓酒有损肌体,还是不滥饮为好。”

    见周澜笑而不语,江筠端了酒盅替他饮尽。

    “好!姑娘海量!”他叫了一声好,又拿眼来回睃着二人,“我说句冒昧的话,孟公子与江姑娘是什么关系?”

    问得江筠脸上火辣辣的。孟桓被问住了,先是一笑。

    周汀道:“和我一样,是救命恩人,也是情同兄妹的关系……”

    他话音还没落,便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这话可不对。”

    四人一齐回头看,是向毅来了,他身旁还跟着一位侍女。

    前头小厮来向周澜请罪,说通报迟了,周澜摆手让他下去,又换上好客脸色,“失敬失敬,贵客来了,是我招待不周。”说罢让人添了碗箸。

    向毅坐在周汀一侧,也简单恭维了几句,笑道:“周小公子刚才说,孟公子和江姑娘是兄妹关系,此言差矣,江姑娘可是有真兄长的。”

    说罢他便看着二人,虽然是一致窘迫,但容貌气质却是扎眼的般配。珠玉在前,忍不住多看几眼。

    周澜笑着看戏,“那您说说她这兄长,让我也学学怎么做好哥哥。”

    向毅摆手笑道,“周大人别打趣,你们禹都的文人啊,都是一肚子坏水。”

    周澜也被他逗笑了,倒不是因为他风趣,只因他笑起来黑面白牙的,显得滑稽可爱。

    “宋将军确实惦念妹妹,不过他如今还在京郊处理公务,两日后才能回来。”向毅和江筠说了一句。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点点头。

    “这是他给你挑的婢子,叫玉蕊。”他示意婢女过去问安。

    玉蕊款款过去,行了一礼,看模样才十五六岁,面相柔中带刚。江筠瞥见她腰上挂的小剑,心下知道她有些武艺。虽然宋淳出于好意,但这样唐突安排人来,她也是不习惯的。

    “姑娘别忙拒绝,她性子很好的,也有些本领,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说罢让玉蕊退下,先去星天落待命。

    江筠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从小到大,一见到宋淳,她都是这样叹气的。

    撤了饭食,又上了几份茶点和佳酿。向毅和周澜喝痛快了,也如挚友般攀谈拉扯起来。

    在尚未酩酊前,他与江筠说,“我相信周兄,方才把重要的事都和你说了吧?圣上明日见你,周兄引你过去。见了圣上,你机灵点……姑娘能应对自如,是吧?”他手中的酒器荡开涟漪。

    江筠点头说:“请大人放心。”

    “好,那继续喝。”他又朝周澜碰了一杯。

    周汀被向毅的刀鞘撞了几次,干脆悄悄退了席,他带着孟桓江筠从侧门溜了。两位仆从过来接应,他示意他们远处跟着,好带二人在游人散去的街衢上闲逛。

    月色正好,消食解腻,亦可叙旧情。

    江筠看着那明月,不知渡她过了几重山关,不似深情亦非薄凉,照得她心中沸腾又冷却。她想着月下种种面容,竟无一可握住的。

    思沅教她如何言说,圣上是威严又仁慈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千万不能贸然说错了话。

    她听着,孟桓也在一侧默然相随,微风将他身后桐花香气送来,似有安神之效。

    罢了,心愿已了,夫复何求,便也不再多想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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