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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寿篇之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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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释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天下,北方的高棣自然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了。其实南朝四州九姓叛乱之时,高棣就知道了,当时就想点起兵马,无论直取南中四州还是直奔江东,想必收获都是不错的。可他也犹如南朝李太后判断的那样,高棣的后院确实起火了,他大肆屠杀世家的隐患显露出来了。

    先是高棣治下州郡纷纷起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千年世家,虽然未必打着世家的旗号,但是这些动乱背后却都看得出世家的痕迹。

    虽然起义规模不大,但架不住多,高棣的军队天天到处平叛,杀得血流成河,因为四处战乱,百姓也过得民不聊生,导致民间也纷纷揭竿而起。

    尤其西北三州,没了安西李氏这棵参天大树镇着,其余世家门阀,各路豪强也借机打出旗号造反,其中夏、渝二州交界的汉庸郡,被一股势力占领,首领叫黎冠云,是汉庸郡宝仓县人士,商贾之家,微有簿资,读过几年书,也曾参加科举,奈何连试不中,只好回到家中从商。

    因其头脑灵活,且颇有手段,很快便累计巨资,本来打算做个富家翁了此一生,却不料高棣在西北大搞清洗,西北顿时乱了套,他所在的宝仓县虽隶属渝州,却跟夏州紧挨在一起,夏州遭受兵灾,宝仓难免有殃及鱼池之祸。

    其实汉庸郡是个大郡,共管属十三个县,因为高棣东进的原因,天下分为南北,而汉庸郡也因为分为南北,其中以西北门户定武关为界,关左八县依旧在南朝高治治下,而定武关和关右五县则归属于北朝高棣所有。

    随着西北局势日益紧张,大量乱民涌入,整个汉庸郡也顿时乱了套,南朝渝州刺史刘贞与驻州都督李北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在临近定武关口的神武县布下重兵,一是加强防备定武关的北军,二是不让西北流民叛军进入神武县地界,确保汉庸南部八县乃至整个渝州不受西北之乱的波及。

    同时定武关亦布有北朝重兵,轻易不敢调动,所以乱民也不敢冲关,结果关右五县就遭了大殃,尤其宝仓,是夏州入渝的必经之路,所以遭罪最惨,县令邓吉、县尉赵明惨遭乱民屠杀,守备营校尉韩志兵败南逃,不知所踪。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黎冠云散尽家财,召集县民抵抗乱民,很快就将宝仓的动乱控制住了。

    可此时的高棣更在意的是西北境内三州,这种小县城根本顾不上,加上清理世家,也让他手头的人才捉襟见肘,根本派不出人手来接管这样一个县城。因为这样,黎冠云就在众人的推荐下成了宝仓县的临时县令,其他县城听说宝仓的事情,都纷纷拖家带口前来投靠,想要求得一处安身之所。

    于是,宝仓之民越聚越多,渐渐的整个宝仓都安置不下这么多人。人满为患,且不事生产,黎冠云纵然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流水般的开销,家资很快就捉襟见底,逼不得已只好向临近的陇山、丘秦二县求助,可别人都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管他。

    黎冠云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心一横就咬着牙铤而走险,挑选一千余精壮汉子,直接将这陇山和丘秦两个县洗劫一空,充实宝仓。

    黎冠云也因此尝到了甜头,跟随他的难民也尝到了甜头,如今朝廷也顾不上这边,干脆纷纷拜黎冠云为主,请求他带领众人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于是黎冠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号黎民大王,将着投靠的难民和之前降服的乱民军整合以后,直接横扫关右四县,最终打到定武关所在的定武县前才停止攻伐。

    只因定武关的重要性,北朝在此布置了两万精锐,由渝王高统坐镇。黎冠云还没有自大到敢去捋高统这头老虎的虎须,所以打到定武县左近的横水县就偃旗息鼓,这意思也是在向北朝朝廷表明自己无意争霸天下,只想在乱世自保。

    黎冠云一战成名,西北乱民听说都纷纷前来投效,一时间声势大振,据汉庸四县,号称坐拥二十万大军,自称为黎民军。威慑夏、渝二州。也使得小小一个汉庸郡就集结了三大势力的重兵相互牵制的局面。

    高棣后来知道此事,也颇为恼怒,如此人才居然未能被发掘重用,于是命人前往诏安,许之渝州刺史之位。可已经走到这一步的黎冠云哪里还肯丢掉这草头王的富贵而去当个刺史?他虽不敢跟朝廷直接作对,但不代表他看不懂形势,如今朝廷重心在西北三州,汉庸这个地方连他在内有三股势力,其中高统最强,他最弱,无论他倒向哪边,都能直接决定汉庸的走向。

    他若降北,高统没了后顾之忧,说不定就挥师出关,剑指渝州。他若归南,高统就会受到两面夹击。但无论南北,都不是他向往的去处,他想借此左右逢源,逍遥做个草头王,为此,他果断拒绝高棣的诏安,高棣大怒就直接下旨,让坐镇定武的渝王高统领兵前去平叛。

    高统接旨后当即点起一万兵马前去剿灭黎民军,别看高统人马不多,一来他要保证定武关的安全,所以只带了一半的人马。二来高统所部皆是精锐,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不是黎民军那种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可比的。在高统看来,这些打顺风仗的乱民哪里是自己的对手,自己速战速决再回到定武关也就是七八日的光景。

    可是事实往往出乎意料,本来高统的精锐一跟黎民军碰上,确实如预期那般将黎民军打的节节败退,二十万人差点被打的崩溃,可南朝渝州驻州都督李北得到消息,则点起汉庸驻守之兵三万,伐木造器,日夜攻打定武关。

    高统得知,不敢托大,连忙率兵回援定武。于是,眼看就要被灭的黎民军又卷土重来,复夺失地,而李北得知高统回援定武,也果断撤兵,汉庸又回到高统出兵前的局面。

    高棣对此也是无奈,如今不单单西北,他所治下,除了两京之地,到处烽烟四起,虽都是小规模动乱,但架不住多,就算平了,也找不出这么多人才及时摆上台面对地方进行治理的安抚,根本无法一劳永逸的解决,高棣此时有些后悔自己对世家大族的屠刀举得太快太狠了,可就算不如此,那些世家门阀也依然不会认可他,从他尽起西北之兵或者说当年在朝堂之上时,就已经注定高棣和世家门阀走不到一块。

    因为清理世家的后遗症,高棣此时自然也无力南下统一天下。只是他在得知徐释战死的消息也免不了一声叹息:“徐释乃当世英雄,可惜了……”

    一旁的高旦见高棣感慨,也出言接道:“也好在高治无容人之量,否则有徐释在,我们若想南下也是不易,如今只需将内部之事解决,想来南方一战可定矣!”

    高棣点点头表示认,却又忽然摇摇头道:“我等内部之事怕是没个三年五载是缓不过来了,不过这样也好,既然选择了破而后立,那就让那些陈旧的东西毁灭得彻底一些。只是我没想到高治手段居然如此老辣,略施小计就将天下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先前倒是小觑他了,更想不到的,他走的路居然跟朕一样,只不过他更聪明,走的更轻松,这一点,朕确实不如他。”

    高旦见高棣破天荒的夸起了高治,不由奇道:“父皇,这高治不过黄口小儿,此番算计南方世家之事怕是不是他的手笔,这背后想必还有别人给他出谋划策吧,否则,他能被我们撵到江东偏居一隅?”

    高棣道:“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刚刚登基,万事俱废,还没来得及着手布置就被我们打乱打蒙了,后面的兵败如山倒倒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别说他,当时整个朝堂谁又能想到我们居然在先帝大行之际,仅凭西北边陲之兵就敢起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切终究是占了许多运气,如今能安坐在此,我都觉得跟做梦一般。”

    高旦自然知道他们一路东进到底有多侥幸和艰辛,也颇为后怕道:“当时任何一个环节被他赶上了,我们都不可能成功入主龙城。例如当时东留王王叔撑到各地援军及时前来,我父子几人的性命怕就不保。”

    高棣点头道:“从前我不信,如今但是有些信了,天子气运看似缥缈虚无之说,可在朕身上都一一应证了,别的不说,就单单蒙女叩关那次,朕几乎押上全部孤注一掷,所幸给朕赢了,否则我父子身家性命事小,天下崩裂才可怕!若无天子气运护身,朕恐怕都未必能挺过这些重重困难。由此,朕更加坚信,这天下最终必定在朕的手中焕发全新的景象。”

    高棣说的坚定无比,高旦也不怀疑,父子两心有灵犀地看着对方都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在南北皆有动荡的情况下,天下也进入了算是和平的一个时期,短期内谁也没有能力北伐或者南征。都致力于整合内部。

    高棣虽被四处烽烟弄的焦头烂额,但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完全解决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只要他不去南征,高治短期内也不会北伐,且高棣是攻势,而高治是守势,开战与否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高棣手中。

    高治就不一样了,徐释的死并没有让高治布局更加轻松,相反,徐释刚刚入土,徐氏族人就联名上书,请朝廷将虞国公的爵位封给踪迹全无的徐承,这也让高治更加确认,徐承根本就已经回到虞州,而且神不知鬼不觉间已经接手徐氏家主之位。

    毕竟徐释父子是为国捐躯,且死的惨烈,为安抚徐氏,朝廷肯定要让徐氏后人袭爵虞国公,本来高治盘算是让徐志之子徐民袭爵,一来徐民年幼,短期内徐氏是团结一致也好,内部争斗也罢,都对朝廷构不成威胁,高治可以从容的布局分化虞州势力,将虞州握在手中。二来,也是做个样子给南方士族看,自己并不是针对南方世家,相反,自己还颇为重视南方世家。

    本来旨意给到徐氏,徐氏并没有发声,在高治看来,这是一种默认。谁知,徐释尚未入土,徐氏族人却突然联名上书说徐民年纪幼小,不足以担此重任,要求改封徐承为虞国公。

    高治本来想冷处理,先不予理会,看看徐氏什么反应,谁知徐释一入土,徐氏族人就再次联名上书为徐承请封,这让高治很是恼火。

    在他看来,这徐氏表面是为徐承请封,实际是世家对君权的挑战,等于变相的告诉高治:“不是你天子想让谁当国公谁就能当国公的。”

    高治若是答应,难免心有不甘,且对天子威严有一定的损伤,但高治若是不答应,把徐氏惹毛了,高治同样下不来台,他现在还不能跟徐氏翻脸,毕竟徐氏还握着着虞州军权,自己在人家的地头上,把徐氏惹毛了得不偿失。

    正当高治未必头疼之时,一旁得薛栋看出了高治的烦恼,便放下手中的笔道:“陛下,此时不宜跟徐氏起冲突,不但不能起冲突,还要大加抚慰,不就一个国公么,给他就是。”

    高治铁青着脸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朕真的不甘心,他们怎么敢如此指使朕按他们的想法行事!看来徐释死的不冤,这海源徐氏当真跋扈得很!”

    薛栋道:“为今之计,还是以分化为主,虞州本来也不是只有他徐氏一家,想出头的有的是人,陛下只要愿意,不怕没人跳出来。”

    高治无奈道:“话虽不错,可知易行难,何况谁愿做这出头鸟,跟徐氏反目?”

    薛栋道:“陛下只需留心,不难找到合适人选,这次且随他们的意便是。欲让其亡,先让其狂。捧得越高,摔得越重。陛下有大义名分,只要找到合适理由,自然有人愿意做陛下的刀子!”

    高治双目一寒,咬牙切齿道:“也罢,就依良才之言,且让徐氏占点便宜,有朝一日,朕必定连本带利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很快,建邺的旨意就快马加鞭发往海源,传旨的依旧是高治得心腹内侍总管云峰。

    很快,国公府就摆好了香案准备进行接旨仪式,徐家辈分最高的徐建亲自来告知云峰一切准备就绪,然后带领云峰前往设立香案的正院。

    一进入院门,就见两边都站满了衣冠华丽的徐氏族人,而正中的香案后面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身姿挺拔、星目剑眉,身着素缟,负手而立,给人的感觉显得既从容又威严。

    云峰定睛一看,不由心中大惊,这不就是失踪已久的徐承吗?只是几月不见,显得有些不一样,高了些,壮了些,也黑了些,不过这些不是变化的重点,重点是徐承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极为自信的稳重,与从前印象中的纨绔子弟简直天差地别、判若两人,哪怕他的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却也难以让云峰联想到这是同一个人。

    云峰强压内心的震惊,规规矩矩地走到香案前宣读圣旨,但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打量跪在香案后的徐承。

    等宣布完毕,徐承恭敬地接过云峰手里的圣旨,二人手指触碰之间,云峰更是诧异,徐承的手指多出了许多老茧,这是常年握兵器的手才会有的老茧,在他印象中,徐承长着一双白净的双手,怎的才几月不见,就长出这样的老茧?

    云峰能做到大内总管,天子的贴身内侍,自然是武艺不凡,且颇有眼界,徐承此次带给他的变化实在太让他吃惊。

    但他还是强忍好奇,恭敬地朝徐承作揖祝贺道:“咱家在此恭贺虞国公了!还望虞国公将来多多关照。”

    徐承从容回了个礼道:“云公公客气了,将来我要麻烦公公的地方还多的是呢,到时还望公公多多关照才是。”

    云峰赶忙略微躬身道:“咱家不敢!”

    徐承哈哈一笑,拉着云峰的手道:“云公公,你我也是老相识了,今日公公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宣旨,我特地在府中备下酒席,还望公公莫要嫌弃,今日,我可要和公公痛饮几杯。”

    “虞国公客气,咱家公务在身,不宜饮酒,此间事了,咱家还要赶回建邺向陛下复命呢,想必陛下得知虞国公安然回来,必定高兴得很。”

    云峰说着就想抽回被徐承握住的手,却发现徐承的手就像个铁钳一般,饶是他武艺不凡也挣脱不开,不由心中大惊:“此子的武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深?”

    徐承微微一笑道:“公公哪里话,天子不差饿兵,就算回宫复命,也得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回去不是?”

    云峰还待推辞,徐承便抢道:“公公莫要再说了,今日若不入席就是不给我徐承面子,将来在皇宫遇到,我可不搭理你哦!”

    说着便拉着云峰往偏厅走去,云峰挣脱不开,只好任由他拉着走。其他徐氏族人见状,也赶忙上前招呼云峰的随从一齐入席。

    云峰作为大内总管,天子近侍,虽然品秩不高,但地位超然。徐承直接便将他请上主位,他自然万般推辞,宁死不坐,毕竟他身份再特殊,也不敢在虞州地界让徐氏家主作陪。

    徐承见他不肯坐主位,便也不再勉强,自己坐了主位,让云峰坐他旁边,然后便宣布开席。

    这期间,徐承与云峰推杯换盏,喝的好不痛快。云峰本来不想多饮,但架不住徐承过于热情,且徐氏族人连番敬酒,饶是他酒量不俗,也被灌得晕晕乎乎,没多久就不胜酒力,醉倒在桌上。

    不但云峰醉倒,他的随从没有一个逃得掉,全部被徐氏族人轮番灌倒,然后一起被家丁抬到客房休息,并且每人都给安排了专人照料,以防吐的满身都是。

    云峰醒来已经夜深之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四周环境,先是疑惑,然后忽然反应过来,顿时惊醒,强忍头痛就要下床。

    负责照料他的家丁听到动静,赶忙推门进来道:“公公可是醒了?家主吩咐,若是公公饿了便同我说,我马上安排厨房给公公准备夜宵。”

    云峰扶着胀痛欲裂的头道:“不必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家丁道:“现在还是戌时四刻了。”

    云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那些随我前来的……”

    家丁忙道:“公公放心,他们都被安排在客房休息了,跟公公一样,都有专人服侍,公公放心。”

    云峰懊恼的捶了捶头,这酒喝的太耽误事了,看来今夜是走不了了,只能明日一早再启程返回建邺了。

    正在此时,有另一家丁进来道:“见过公公。家主让我前来询问,公公是否饿了,家主在书房备了一些热粥和醒酒汤,公公若是方便,请过去一起用膳。”

    云峰知道自己在国公府里的一言一行自然都在徐承的掌控之下,不然怎么可能自己一醒来,徐承就刚好派人前来相邀用膳?他自己是不想去的,可这由得他么?

    想通此节,便起身在家丁的服侍下将喝醉被脱掉的衣服穿好,认真的整理了一下皱褶,才对前来相邀的家丁道:“有劳小哥前面带路。”

    家丁赶忙弯腰抬手道:“公公,请!”

    然后便走在文峰的侧前方,将云峰带往书房。

    来到书房外,只见四周最少站满了二十名护卫,见家丁带着云峰前来,靠近门边的护卫便敲了敲门,对着门内说道:“家主,云公公到!”

    里面传出徐承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于是护卫们便让开道路,家丁便赶紧领着云峰进入书房。

    推开房门,只见徐承手持一本《周书》正襟危坐在案几后,而案几上也摆满了各式吃食,有粥、汤、肉饼和一些糕点。

    徐承见云峰进来,赶忙放下手中的《周书》起身相迎:“哈哈哈,今日宴席之上光顾着让公公饮酒,却不曾让公公果腹,实在是某的疏忽,只好深夜备下简餐,还望公公莫要怪罪,先凑合对付着,明日徐某再重置一席给公公赔罪!”

    云峰赶忙躬身作揖道:“国公此言可是折煞咱家了,咱家一介阉人,当不得国公如此礼待,反而是咱家不胜酒力,中途离席,倒是失礼得很,国公莫要怪罪咱家才是。”

    徐承笑道:“公公什么话,你我老相识了,就莫要如此客套了,来,先坐下喝粥。”

    说着就拉着云峰坐在案前,推了一碗热腾腾的鱼粥给云峰,还热心的介绍案几上摆着的几碟精致的小菜和点心。

    今夜的徐承跟日间的徐承判若两人,仿佛又变回了他印象中那个爽朗的少年,云峰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好客随主便,在徐承殷勤地招待下吃了一碗鱼粥和几块糕点,放下碗筷的云峰顿时觉得身体舒畅不少。

    徐承见云峰吃完,也放下碗筷,屋里的下人便将饭菜撤走,端上茶具,便识趣地退出房门,将空间留给二人。

    徐承熟练的摆弄着茶具,将早已烧开的沸水冲刷一遍茶具,再撵一些茶叶投进壶中,再倒入水将茶叶进行浸泡,等一抹淡淡的茶香蔓延开来,便用壶中的茶水重新冲洗一遍茶杯,再重新倒水浸泡,等到再出茶香,才将茶水倒入杯中,递给云峰。

    云峰闻了闻杯中茶香便知这茶叶绝非凡品,先品一口,初觉清淡,再品一口,淡有回甘,最后一口饮尽,顿时满嘴生香,不由赞道:“好茶!”

    徐承笑着给云峰又倒上一杯道:“这是凤凰树的枝芽配着上好的雨亭经过十三道工序调制而成,目前全天下仅有虞州有的喝,我已命人装点一些,明日让公公带走。”

    云峰赶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此茶绝非凡品,如今得偿一口,已是天大的福气,焉能贪心。”

    徐承微微一笑,没有回应云峰这句话,只是轻轻地晃动手中的茶杯,末了忽然冒出一句:“公公可是封州人士?”

    云峰一愣,转念一想突然后背冷汗淋淋,吃惊地望着徐承道:“国公此话何意?”

    徐承依旧保持微笑道:“公公切莫误会,我就是随口问问,莫非这是犯了什么忌讳?”

    云峰甚是谨慎道:“国公说笑了,咱家一介阉人,能让国公犯什么忌讳?”

    徐承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既如此,我便有话直说了。”

    云峰满是戒备地回道:“国公有话直说便是,在下洗耳恭听!”

    徐承仿佛没看见云峰满脸的戒备之色,端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想跟公公说个故事,这个故事有些伤感,我初听之时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云峰有些心虚道:“咱家是个心肠柔软之人,一向比较喜欢喜庆之事,过于伤感的故事咱家怕是听不下去,万一情难自制,在国公面前抹眼泪,岂不失礼?”

    徐承摆了摆手道:“无妨,若是能让公公感同身受,亦能证明公公是生性纯良之人,那更值得我徐承诚心相待!”

    云峰连忙答道:“咱家不敢当国公如此夸赞!”

    徐承没有搭腔,像是陷入什么回忆之中,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二十年前,封州濮留郡温河县有一姓戴的主簿,膝下有一女儿,生的端是秀美,这十里八乡的后生无不在心里惦记的,求亲的人都快将戴主簿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其中不乏富家子弟和青年才俊。可惜……”

    云峰端起茶杯笑道:“可惜她偏偏喜欢上了一个玩杂耍把式的江湖混子?”

    徐承也笑道:“哦?公公也听过这故事?也对,公公本就是封州人士,想来知道也不稀奇!”

    云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道:“此茶甚妙,闻着幽香入口淡,再饮回甘满口香。”

    徐承笑道:“好茶更要好故事,否则干喝岂不闷坏了?”

    云峰放下手中茶杯到:“那就请国公继续,咱家洗耳恭听。”

    徐承给云峰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才缓缓说道:“要说这耍把式的,当真也是生得好模样,长得高大威猛,刚毅雄壮,更重要的是别看是个江湖耍把子的,一身武艺端得不俗。在一日收摊回家的路上,遇上了因外出晚归而遭遇调戏的戴小姐,那耍把式的二话不说,就上前解救,三拳两脚把那富家子弟连同一班爪牙揍得满地找牙,结果因此被戴家小姐倾心相许,那耍把式的想来也对戴家小姐一见钟情。二人便由此相爱,私定终身,被戴主薄发现,一气之下将戴小姐锁在家中,不允二人见面,同时安排媒人找上百里之外的富裕人家说媒,想要把女儿远嫁他乡,毕竟身子给了别人,这名节算是毁了。那耍把式的得知以后,连夜潜入戴主簿家中,想要带着戴小姐与他私奔、浪迹天涯。却不料,行至半道,被戴主簿带着人追上。那耍把子的本来武艺不俗,可因前来追拿的皆是戴主簿的宗亲子弟和县衙衙役,不好下手伤害,加上对方人多势众,很快便被打成重伤,戴小姐不忍众人将他活活打死,便掏出包袱里的刀子抵着脖子跪下向父亲戴主簿保证愿意回家,随家里处置,只是须绕耍把式的一命,否则便血溅当场。”

    徐承说到这里有些口干了,自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还不忘打量着云峰的表情。

    云峰仿佛恍若无人一般,早已陷入了沉思,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表情一会甜蜜、一会痛苦,然后渐渐扭曲狰狞。

    徐承放下茶杯继续道:“那戴主薄自然不会让女儿死,可是这么放了那耍把式之人又不甘心。一番计较之下,便决定打断他的双腿。这这么一来,戴小姐又不干了,当即把刀子便刺入脖子,所幸被发现的快,戴小姐的堂兄一把拦下,可还是晚了一些,戴小姐还是受了伤晕了过去。这可把戴主薄气坏了,当即命人将那耍把式的乱棍打死。可此时那耍把式的见到戴小姐脖子流血不止,加上现场混乱不已,以为戴小姐已经自尽身亡,心下大恨,不再留手,发狠之间就连杀七八人,他此时可能也只是想抢夺戴小姐的尸身,才突然发狂。可人一旦失去了冷静,难免疏忽,一不小就就中了套,被戴小姐的表兄从后背一剑刺入,踉跄倒地。这戴小姐的表兄也是戴小姐的仰慕者之一,且生的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否则这二人结合倒也是一桩美事。在他得知表妹与别人私定终身之时,当真心如刀绞,暗恨不已,如今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这一剑可说是奔着杀人去的。”

    徐承说到这又停了下来,将茶壶里的水倒掉,再添新水。而云峰则还是那副深陷回忆的表情,完全没有发现徐承已经没在说话,而是安静地等待新倒入壶中的水将茶叶再次浸泡出味,等徐承又给云峰添了新茶,云峰才发觉自己已经走神很久,赶忙道歉道:“国公见笑了,咱家想起了昔日的旧人旧事,在国公面前失态了。”

    徐承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道:“无妨,但愿我接下来的话能让公公释怀昔日恩怨!”

    云峰眼神一凛,直勾勾看着徐承不说话,徐承泽恍然未见般继续说道:“戴小姐表兄那一剑过后本来是可以要了耍把式的性命,可不曾想,这时候的戴小姐居然转醒,见情郎就要遭受表哥毒手,连忙出声制止才救下情郎一命。为了保住情郎性命,不惜立下毒誓,终身不见情郎。而那倒霉的耍把式的情郎却在戴小姐被绑回家后,遭到戴小姐表哥的残忍折磨,且……”

    徐承有些犹豫是否继续说下去之事,而云峰则直接阴狠地说道:“且被那畜生将我的子孙根切掉,导致我终身无后,然后还脱了关系将我送到了龙城宫中做了小太监,邓呈这厮,终有一日,我要诛灭他全族!”

    徐承笑道:“非是我泼你冷水,哪怕你现在是今上的贴身内侍,皇宫大内总管,你也没有办法拿他怎样。别说今上不在龙城,就算今上如今坐镇龙城,以荥城邓氏的影响力,就算他邓氏已经没落多年,也不是你一个大内总管能够撼动的,何况当年高棣东进偃城之时,邓氏族人里应外合才让高棣轻松进入,这也是为何高棣在北方大肆清理世家,而没怎么处理邓氏的原因,邓氏乃高棣的从龙之臣。而邓氏功臣中功劳最大的就是这个邓呈,就算不靠着邓氏给他撑腰,他也能在北朝朝廷占有一席之地。何况现在南北分治,你更是报仇无望。”

    云峰冷哼一声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知国公打听我的往事作甚?”

    徐承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道:“你只记着你的血海深仇,可却忘了你此生挚爱。”

    云峰心中一疼道:“你如何知道我不挂念?可是天下之大,我打听了数十年都渺无音讯,那戴主簿二十年前就病死了,而云香……云香被嫁给了东山县的一户姓吕的富户,结果……结果……”

    云峰说到此处已是浑身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怕,竟然发不出声音。

    徐承直接说道:“结果那吕家惨遭山匪劫掠,全族遭灭,无一活口!”

    云峰一听这话,双眼犹如充血般的通红,手里的茶杯被他一捏而碎。

    徐承则笑着道:“当时天下已经大定,就算开国初期,高祖四处征战更多的是渝州和西北之地,封州身为中原腹地想来太平,何况封州以东毗邻齐、虞二州,以南乃南京寿州,西侧则是东都偃城,这样的地方会有山匪?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劫掠县城,杀人满门?”

    云峰顿时大惊,眼神里闪过疑惑、悔恨、不解等多种复杂情绪,然后小心翼翼地望向徐承颤抖地问道:“你……你是说……”

    徐承严肃地点点头道:“不错,就是你现在猜测地那般!”

    云峰犹如不信地呢喃道:“那也不对啊,我后来打听过,这吕姓人家家底殷实富足,且好善乐施,在整个东山县都是个顶个夸的大善人家,就是……就是……”

    徐承笑道:“就是家门不幸,生了个傻儿子,不然也不会娶了个名节败坏的女子不是?”

    云峰不忿地转过头去,不想接徐承这个话茬。

    徐承接着道:“其实据我所知,戴小姐嫁过去也算过得不错,吕氏老爷早死,吕氏当家的老奶奶是个心慈善良之人,知道戴小姐的过往并未嫌弃,反而待她如亲生闺女,毕竟自己儿子是个傻子。只求她能给自己家里传宗接代,生个大胖孙子就别无所求了。这戴家小姐也算争气,刚成亲就怀上了,只是……”

    云峰关切道:“只是什么?”

    徐承笑道:“只是生产有些波折,有一日在家中不慎滑倒导致早产,所幸腹中孩儿无碍,最终平安落地。”

    云峰听到此处,心中稍安,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当时平安又有何用,后面不还是全族遭诛。

    徐承见到他这个样子,有些于心不忍道:“云公公,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云峰疑惑地看着徐承道:“不知国公欲让我见何人?”

    徐承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对外面轻声吩咐了几声,然后回到座位对云峰说道:“公公稍坐片刻。”

    云峰做了多年的天子贴身内侍,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见徐承已有安排,索性就闭口不言。半盏茶的时间,就听见门外传来甲胄撞击的声音,显然是有披甲之士正急冲冲地向这个书房走来。

    接着甲胄撞击之声停下,一个清脆却中气十足的音声在门外响起道:“虞州驻州军事营重甲三营校尉吕仇奉命前来,请国公吩咐。”

    徐承边给云峰倒茶边说道:“进来吧!”

    “是!”

    吕仇应声便推开房门,脱了靴子,轻身步入房内,直接无视一旁的云峰,直接向徐承行礼:“见过国公!”

    徐承拿出一杯子放置在案几上道:“三恨(吕仇表字),坐过来,我为你引见一人。”

    吕仇应声后,当即走到案几前径直跪坐下来,然后才解开头盔,放置地上,这时一旁的云峰接着烛火也看清了这吕仇的模样,只见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想来应该不到二十,常年甲胄在身通常都会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一些,再细看,顿觉无比熟悉,那眉眼,那五官简直……简直像极了年轻的自己。

    被人这么盯着,吕仇自然很不习惯,只是他知道,能在这夜深时分和虞国公坐在一张案几上喝茶的人,非富即贵,自己小小一个校尉轻易得罪不起,所以只好目不斜视盯着案几的茶杯,一言不发,等着面前这位年轻的虞国公发话。

    徐承看了一眼既吃惊又不接的云峰,笑着将刚倒的茶水推到吕仇面前道:“三恨,先喝杯茶水解解乏。”

    吕仇赶忙谢过,然后将茶水端起也不管温烫,直接就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徐承见状,阻拦不及,只见吕仇被烫的满脸通红不敢出声,忍不住笑骂道:“你小子怎的不试试水温就往嘴里倒。”

    说完又再给吕仇倒了一杯笑道:“这次可别急着喝,先闻闻香,再小抿一口,适应水温,等到嘴里有茶味再喝第二口,口有回甘,第三口再一饮而尽,绝对唇齿留香,像你这么猴急的性子还是别糟蹋我的好茶了,一会带壶酒回去喝个够!”

    吕仇老脸一红道:“末将军中糙汉一个,不知礼数,让国公见笑了!”

    徐承瞄了一眼云峰才转过脸笑骂道:“糙汉子?你也就跟我一样半大的小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装什么斯文,我见过你在军中喝酒的样子,可比上柱国大将军还威武,怎的到了我这里成了小娘子了?”

    吕仇脸红道:“国公说笑了,军中皆是粗人,可以无所顾忌,可贵人当面须要恪守礼仪。”

    徐承忽然话锋一转道:“三恨,我若没记错,你可是封州临江郡人士?”

    吕仇答道:“回国公,在下确是封州人士,家在临江东山县。”

    徐承接着问道:“你一个封州人,怎的跑到虞州从军?封州靠近两都,西进偃城,南下寿州都是不错的选择啊。”

    吕仇严重闪过一丝恨意道:“回国公话,末将本是东山县富裕之家,怎料在十六年前,末将三岁之时,东山县突遭一群山匪劫掠,我吕氏满门十四口除了我和母亲以外,全部遭诛,若非母亲见机得早,将我藏于地窖,怕是我也活不到现在!”

    不等徐承发问,一旁的云峰就像疯了一样抓住吕仇双肩上下打量,用高亢尖锐的嗓音吼道:“你母亲呢?你母亲她怎么了?”

    吕仇被云峰突如其来地发疯让吕仇很是吃惊,若非看他是虞国公的贵客,说不定就一剑将他刺死。可准备挣脱也发现对方的力气居然不小,自己常年操练的力气居然挣脱不开,且听他的声音显然还是个太监,不由得更是让他恶心,最气人的是他居然敢提起自己的母亲,不由怒道:“你是何意?我敬你乃国公贵客,不与你一般计较,可你提及我母亲所为何来?今日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纵然血溅当场,也要你讨不着好!”

    云峰才意识道自己的失态,赶忙松开吕仇道:“吕……吕校尉,实在抱歉,我……我……”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承特地告诉他戴云香嫁给吕家后就立马有孕,且还不小心早产,若说刚才他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如今见了吕仇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这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眉宇间还隐隐带有戴云香的神态,这不是他的儿子还能是谁的儿子,说明了戴云香当时被迫嫁人之时就已经怀有他的骨肉。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吕仇解释此事,只能紧张的望向徐承,希望徐承出来帮他解决此事。

    徐承赶忙开口:“三恨,稍安勿躁!你且只管回答我们的问题,稍后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虞国公开口,吕仇也不好弄得太僵,便刮了云峰一眼后朝着徐承拱手道:“谨遵国公吩咐!”

    徐承点点头道:“言归正传,你刚才说你母亲将你藏于地窖才让你幸免于难,我也同样好奇,虽不该强问于你,但那你母亲最后如何,还请你告知。”

    吕仇有些哽咽道:“我母亲,我母亲被那帮强人掳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这些年来寻遍封、齐、虞三州皆打探不到一点关于我母亲的消息,就连……就连那帮恶贼也仿佛从未出现世间一般,也是了无音讯,无从查起!”

    徐承先是望了一眼云峰,见云峰也在克制着浑身颤抖的身体,心中不忍,却还是继续问道:“三恨,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生辰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

    吕仇见徐承问这个问题前先是削了一眼云峰,下意识地也削了一眼云峰才莫名其妙的回答道:“末将生辰但很好记,乃高祖开国武皇帝驾崩的那年大治十年八月十五出生,恰逢中秋!”

    云峰默默在心里盘算,顿时热泪盈眶的望着吕仇,欲言又止,看吕仇看得很是尴尬,徐承摇了摇头道:“三恨,你是否未足月便出生?”

    这次轮到吕仇震惊不已:“国公如何得知?我确实尚未足月便出生,这是我母亲和祖母都分别跟我说过此事,假不了!”

    云峰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搂住了吕仇的肩膀就哭道:“儿啊!我的儿啊!”

    吕仇被云峰这么一出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云峰,又看了看徐承,不知如何是好。

    徐承看着吕仇道:“三恨,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吕仇被徐承这句话震惊得无以复加,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把用力推开了云峰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姓吕,我的父亲是东山吕恒,我祖父是东山吕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吕仇越说表情越狰狞地拍着桌子道:“虞国公,我敬你乃世家传人,国之柱石,可你怎能如此辱没我的母亲?这太监若是我的父亲,那我母亲成什么了?”

    徐承摇了摇头道:“三恨,其中内情且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吕仇拍桌吼道:“你住嘴!你若再敢口出辱及我母亲名节之言,我宁死也要杀你!”

    屋内的动静引起了屋外的注意,徐承的亲兵自然不是吃素的,早在吕仇拍桌之时就已经鱼贯而入,刀剑相持了。

    徐承见状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众亲兵才又退出书房。

    徐承平静地看着吕仇道:“三恨,我海源徐氏之所以能在虞州扎根千年,靠的可不是胡编乱造糊弄百姓,你只需看看这人的样貌,认真的看看,你便知我是否诓骗于你!”

    云峰此时早已泣不成声道:“儿啊…都是爹爹不好,害了你母子啊!”

    吕仇愤怒地吼道:“住嘴!”

    吼着就要举起手来一掌拍至云峰的头颅,正巧云峰此时抬起头来,清晰的五官就呈现在吕仇眼前,他也是此时才真正看清了云峰的样貌,那张脸跟他简直……

    从他停下的掌风就能知道,他动摇了,他相信了,只是从他不甘和愤怒地表情又可以看出他不愿也不能承认这个事实!

    徐承知道此事涉及他二人隐私,自己在这终究有些不方便,索性站了起来道:“此间留给你二人说话,我半个时辰再过来。”

    说完不等二人回应,便径直走了出去。关上房门,留下这一对陌生的父子在此各自低头、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阵,云峰先抬起了头道:“那个……那个……吕……,你可否听我讲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你听,你再来决定我……我……”

    此时的吕仇也恢复了平静,虽有些不愿,但他也确实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于是便勉强地对着云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了。

    云峰便将他如何和戴云香相遇、相爱、相离的始末一一告诉了吕仇,父子二人一个说,一个听,一会哭一会恨,一眨眼就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们才忽然惊觉,徐承说了半个时辰后回来,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却还不见人来。

    就在他们两两尴尬之时,徐承笑着推开了门进来道:“今日你们父子相认,终归是喜事,怎能没有酒菜?我特地前去江边打了两条龙江第一美味青龙鲫回来给你们下酒,怎的,等急了吧?”

    二人心下一阵感动,想不到这徐承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不倨傲,且为了自己父子之事还特地跑到龙江去捕鱼,哪怕明知他另有目的,却也无比感激。

    于是徐承便走到案几后坐下,吩咐上酒上菜才笑道:“这青龙鲫甚难捕获,且处理起来也很麻烦,不过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等,先吃点别的垫垫,等膳房料理好之后咱们再一起品尝这无上美味。”

    云峰赶忙拱手道:“国公今日让我父子团聚,无异于对我父子再造之恩,此大恩大德,云峰无以为报!”

    说完当即起身,朝着徐承跪下大礼参拜,一旁的吕仇也是如此。

    徐承自然起身阻拦,一番客套后,三人再次分成主次坐下。

    吕仇毕竟年轻,沉不住气,见徐承坐定后便赶忙问道:“国公,三恨自知失礼,但为人子女,孝道为先,国公既然知道我全家遭遇,想必也打探出我母亲的下落,请国公告知,三恨愿生生世世为奴为婢,为国公做牛做马!”

    徐承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来了?那个要你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了?你母亲现在好得很,锦衣玉食、奴仆环绕。”

    不等吕仇开口,轮到云峰沉不住气了,一把扯住徐承的衣摆道:“当真?你快告知我,她现在何处?”

    这个行为颇为失礼,徐承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可一旁的吕仇却颇为尴尬地咳嗽一声提醒云峰莫要失态。云峰得到吕仇的暗示后,赶忙松开徐承衣摆告罪道:“咱家失态了,还请国公恕罪!”

    徐承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能有这种反应,证说明你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证明我徐承没看错人。你们先别急,等酒菜上桌,我在慢慢与你二人细说。”

    徐承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家丁们端着酒菜陆续而入,将酒菜摆好,徐承便大手一挥,众家丁赶忙退出。

    徐承不慌不忙地给三人的酒杯都满上了酒后,跟二人碰了一杯后放下酒杯,认真的看了父子二人一眼道:“我接下来要说的,止在此间,不得外传。”

    云峰、吕仇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用力朝徐承点头。徐承再次举杯跟二人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再缓缓说道:“今夜若说之事,从来都绕不过一个人,邓呈!”

    云峰一拍桌子道:“此事与他有关?”

    徐承点点头道:“何止与他有关,这事就是他干的。”

    云峰和吕仇双双震惊道:“什么?”

    徐承认真道:“其中还有很多不知道你们所不知道的事。”

    云峰赶忙道:“还请国公指点。”

    徐承倒了一杯酒给云峰才缓缓说道:“据我查证,当年你和戴氏尚未相遇的很早之前,戴主簿曾有意将戴氏许配给邓呈,一来邓呈乃邓氏族人,在封州背靠大树,大有前途。二来,邓呈也算饱读诗书,颇有才学,且生的也算俊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亲上加亲,邓呈的母亲和戴主簿的原配乃亲生姊妹,虽非一母同胞。只是邓呈的母亲素来看不上戴主簿的原配,只因邓呈母亲乃家中大房夫人所处的嫡女,而戴主簿原配只是小妾所生的庶女,否则那许氏也算封州有头有脸的大族,如何可能将女儿嫁给一个小小的县衙主簿?也正因如此,这桩婚事遭到了邓呈母亲的反对,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乃封州怀阳萧氏出身,配邓呈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按道理,此时的邓呈已经成亲,也就该对戴氏断了念想,从此一心钻营仕途才是正理。可他偏偏不甘心娶不到戴氏,后来更是得知戴氏与云总管有了私情后更是怒不可恕。思来想后便心生一计。”

    说到此处,徐承颇为不自然的看了一眼云峰,把云峰看得很是紧张。

    徐承看着云峰继续说道:“你可知道,你为何如此轻易能带走戴氏,又为何这么快便被他们发觉,同时聚集如此多人追赶而上,时间还掐的刚刚好?”

    云峰细想后道:“不错,现在想来。我那夜带走云香确实顺利了些,莫说收到阻拦,就是人都没遇到半个,我甚至觉得我就这么光明正大的从大门直入带走云香也不是不难,可家中明明无人,他们发现的怎的又如此之快,且召集人手前来捉拿也太快了些。”

    徐承道:“这都是邓呈有意安排,当时邓呈已经出任濮留郡司仓,当时就以核查各县仓库为名来到温河县,那戴主簿于公,自然要跟随县令陪同,于私,这二人乃亲戚,邓呈的公差他自然毫不余力的支持,为此几乎将家中人手都抽调过来帮助邓呈核查库房。这也是为何你去到戴家发现家中无人的原因。但是家中无人,不代表府外没人。邓呈早早地就安排了手下蛰伏在左近严密监视着戴府,你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你一带戴氏出府,当即有邓氏下人前去禀报,说是准备去戴府送些土产,无意撞到你们私奔,戴主簿哪里肯干,刚好当时族人家丁县衙衙役都在,便被戴主簿一溜的带去追赶了,你的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焉能不惨?”

    云峰细细合计,觉得当时的一切确实犹如徐承所言那般,不由又悔又恨。

    徐承继续说道:“当时邓呈和戴主簿本欲取你性命,若非戴氏以死相逼,你也活不到今日。至于你能被折磨成如此,再送进宫里当太监,想来你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复赘言了。后来,戴氏被绑回家中,戴主簿因戴氏名节败坏,准备做做样子将她吊死,那邓呈便出了个主意,说不如远离温河,寻个一心只想传宗接代的富户嫁了便是。戴主簿自然还是不忍取女儿性命的,随打算派人出门去寻,而邓呈便将人拦下,告知戴主簿自己知道几百里外的东山县有一富户,乃出名的良善人家,唯一不好的就是家主早死,仅留下孤儿寡母守着诺大家业,且儿子还是个傻子,那当家主母就想寻一聪慧女子给自家传宗接代,将来也有个传承,可普通女子她又看不上。不然找个人前去说说看,兴许能行,到时戴氏果真怀上了吕氏的种,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将来执掌家业,戴氏也算有福可享。后来,一切都如你们所知那般发生了。”

    一直默默倾听的吕仇此时突然道:“想来十六年前那场劫难就是这个邓呈主导,目的就是将我母亲劫走,在伪装成山匪劫掠?”

    徐承点点头道:“不错,他此计精密歹毒、环环相扣,当真好心机、好算计。只是唯一的疏漏就是……”

    吕仇咬牙切齿道:“唯一的疏漏就是让我活着逃了出来!邓呈,你我之仇不共戴天!我吕仇今日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若不能手刃邓呈,愿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云峰赶忙劝道:“儿啊,报仇之事我等从长计议,莫要立下如此誓言!”

    吕仇看了一眼当即起身流着泪对着云峰跪拜道:“你莫要如此唤我,我虽非吕氏亲生,可吕氏育我爱我,更因我母亲的原因,全族遭诛。你虽我生父,我也知道了此事的个中曲折,我不恨你,但却不能认你,现在磕三个响头给你,权当还了你的恩情。若是你还觉不够,待我手刃仇人之日,我自会将这身体发肤一并还于你,若今生报仇无望,来生再做牛做马报还你!”

    说完当即朝着云峰“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云峰看着磕头的吕仇,满脸泪水不能自已的捶打着胸口嚎嚎大哭。

    徐承不忍,劝道:“云总管,有子如此,你当骄傲才是,在我看来,三恨如此做法可称得上顶天立地,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云峰当即醒悟道:“不错,你人不认我有什么打紧的,你认不认我都是我云峰血脉,你起来,我不在乎那些虚礼,只要你此生活的开开心心就好。”

    等吕仇起身坐好,云峰就转头向徐承问道:“敢问国公,云香现在在哪?”

    徐承端起酒杯道:“她现在不叫戴云香,她的名字叫张隐儿,是邓呈十六年前新纳的侍妾,如今跟随邓呈在龙城落脚,生活无忧,邓呈对她颇为宠爱,她的安全你们暂时无需担忧!”

    云峰此时仿佛变回了那个阴郁的大内总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虞国公大费周章为我父子查明真相,想来有什么事要我为国公效劳,国公但说无妨,只要不违背陛下心意的,我绝不推辞!”

    徐承笑了笑道:“那你还是莫要我说了,今夜之事就当我不忍三恨苦寻无果而为之的善举吧。”

    吕仇没有云峰那么多顾忌,直接对着徐承拜倒:“只要国公能助我报仇雪恨,三恨这条命就是国公的,别说违背陛下心意,就算国公让我现在进宫杀陛下,三恨都不带犹豫的!”

    云峰一听吕仇说出这版大逆不道之言,气的直拍桌子吼道:“三恨,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话可是要诛九族的!”

    吕仇冷冷地斜了一眼云峰笑道:“九族?我有九族么?哦,我倒是忘了云总管了,你放心,我说过不认你就不会认你,到时定然不会牵连于你。”

    徐承赶忙劝道:“三恨,云总管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这样跟他说话。你刚才之言确实不该出自你的口中,你记住了,以后也不许再说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否则我就将你的嘴巴打烂咯。”

    吕仇躬身应道:“三恨谨遵国公之命!”

    云峰叹了口气道:“虞国公,你海源徐氏本就是国之支柱,你的父兄为了朝廷征战殉国,何等忠烈,你不思继承父兄遗志,助陛下北伐统一,却在此间算计陛下,这是人臣该有的心思?”

    徐承哈哈笑道:“我父兄之死,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你一个太监都知道为妻子报仇,我堂堂徐氏家主却要坐看父兄枉死,是何道理?云峰,你哪来的脸面说教于我?”

    吕仇一听这话看向云峰的眼神都不一样,海源徐氏在虞州就是最大的精神支柱,虞州百姓对徐氏的尊崇可不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可以比拟的。在吕仇心目中一样,徐释就是虞州军的神,虞州将士的魂,如今得知徐释之死另有隐情,且还和朝廷有关,他焉能不怒。

    不等云峰或者吕仇开口,徐承就直接站起来道:“自华太祖再造乾坤以来,天下皆以“礼”为行事准则,君爱臣,臣敬君,君臣不相疑,则天下安、四海靖。可当今是怎么做的?他被高棣两万西北边军打的丢盔弃甲,从西到东,何止千里,北土尽失。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四处漂泊,这天下之大,谁敢站出来给他一个安身落脚之处?是我父亲,尽起虞州子弟,阻高棣于东山脚下,使其不得寸进,朝廷才得以在江东苟存。我父若有异志,今上怕是就要龙沉江海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徐氏对朝廷,对天子有大恩。可你的那位陛下是怎么做的?他是怎么对待恩人的?你要我说出来么?”

    云峰自然没有脸面指责徐承,徐释父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作为天子近侍焉能不知?他也知道天子已经彻底惹毛了海源徐氏。看徐承这番话地态度,双方断无回旋的可能,这种顶级政斗,也不是他一个大内总管能参与得进去的。徐承也不至于要他去暗杀天子,在他看来,海源徐氏的骄傲不允许徐承以这么下作的手段夺取权力,虽然天子杀徐释父子的手段也颇为下作。

    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刚刚找到的儿子吕仇,没有意外已经被徐承绑上战车,若自己不从,想来徐承会在吕仇身上动什么歪脑筋,左右为难之际,徐承开口了:“云总管,我一不要你取天子性命。二不打算谋朝篡位,只是想我徐氏族人将来不受我父兄今日之迫害,仅此而已。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若要做那等大事,何须跟你在这啰嗦,在虞州地界,还有我徐氏做不到的事么?”

    云峰想想徐承所言颇有道理,他若是要造反,以徐氏如今在虞州的影响力和对虞州的掌控,确实没那么难,于是心一横,咬牙道:“好!只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伤害太后和陛下,我愿为你驱使!”

    徐承会心一笑,伸出手掌与云峰连击三下,算是定下了盟约。

    然后再徐承的招待下,三人又喝了一会小酒,云峰父子才微醺的在徐承的招呼下,被家丁扶着出门,送往客房安歇。

    待云峰父子走后,徐承让人进来收拾一番,重新煮起了茶水,一个人自斟自饮。也在静静地独自谋划着未来的布局。思索至半夜,徐承一把推开窗户,望着挂在天边的月牙,心中浮现了坐在龙案后面的高治,带着不易察觉的冷笑呢喃道:“看来,这步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占了先手,就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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