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撒网
“皇上，奴婢的金针菇豆腐皮包子做好了，您可要现在用？”
乾隆看了眼窗外的夜色，揉着鼻梁点点头，疲惫地抻直了腰。
白天的事堵心，他到现在才处理完政务。
小太监已经试过毒，魏嬿婉揭开荷叶青白釉瓷盖，又给乾隆斟了一杯清茶解腻。
这金针菇包子不光有金针菇，还有蟹脚菇，杏鲍菇，豆干炒熟做馅，用油豆皮包起来系上香菜梗蒸熟，再浇上黄澄澄的南瓜汁。
皮薄晶莹，咬一口软弹的菇肉爆汁。
皇帝还没咽下就忍不住夸赞：“嬿婉啊，你的手艺真是不错。”
永璜这小子还真有福。
嬿婉笑笑：“皇上喜欢就多用些。”
皇帝连吃了三个，一口一个。
他的筷子悬在第四个包子上，有些犹豫了。
似乎还想吃，又畏畏缩缩。
魏嬿婉听说了他们这儿的规矩，皇上吃一道菜只能吃三口，不能多吃。
好能扯……
在她那里，弘历都是一份不够吃再加三份的，谁家皇帝会做得那样委屈。
不知是哪儿来的谣传。
老实说，这个皇帝皮相很好，清俊端方，但远没有帝王之气。
总好像被什么东西拘住了。
贵为皇帝整天小心翼翼是在怕谁？
魏嬿婉看不下去了，她干净利落地捏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几下咽了进去，成功收获皇上震撼的目光。
“皇上恕罪，嬿婉家兄弟姐妹多，额娘从小教导我们想吃什么就赶紧吃，不吃就会被别人吃了去。”
她额娘没说过，这是她自己从前教给孩子们的道理。
想做什么就做，扭扭捏捏成不了事。
她又伸手去抢包子，皇帝吓得也忘了怪罪，自己赶紧夹了一筷子。
“你额娘……倒是有趣，别人家娘都是教孩子们互相谦让。”
魏嬿婉咽下口中东西，抿了抿唇轻柔问道：“嬿婉这样，皇上会不会觉得低俗？”
她唇上还沾着些油星，水红水红，年纪小做什么都透着俏皮，乾隆自然不觉她这样有何不好，反而觉得像养了只讨人喜爱的馋嘴狸猫。
看向魏嬿婉的目光也比平时真挚、深邃。
“没有，朕觉得甚好，简单又干脆，想要什么就要……”
他深深盯着魏嬿婉，还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回味了几遍，仍觉心胸被暖流来回打得敞亮。
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奇怪的氛围笼罩了两个人。
乾隆吸了口气，目光在嬿婉清丽的面庞上轻移，手指一点一点合拢，牵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朕确实，什么都可以要。”
意有所指。
“当然。”魏嬿婉没有躲避，声音清澈又平和，显得游刃有余。“天下没有什么不是皇上的”
乾隆笑了一下，垂眼看着嬿婉细白的手背：“可朕又有些珍惜，怕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些话了。”
他在挣扎，但意志并不坚定。
只要嬿婉一个眼神，他就会把人拉进怀里……
“皇上！”
门外李玉的声音打断了室内静谧。
时间卡得寸寸。
“皇上，长春宫的素练姑娘来报，七皇子染上痘疫了！”
皇帝迅速放开了手，焦急站起。
魏嬿婉也愣住，心道不可能。
“嬿婉去给皇上拿披风。”
皇上披上狐裘就匆匆赶了出去，她顺势跟上，与进忠交换了个眼神。
一进长春宫就能听到皇后娘娘的哭声。
冷风里，听着凄凉。
“不许！不许你们带走永琮！”
皇上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悲痛，好不容易得来嫡子，又遇坎坷。
得了痘疫的人必须马上隔离起来，撷芳殿还住着大皇子，乾隆就命人把永琮移到兆祥所。
皇后倒在他身前，哭得情难自抑，乾隆也红了眼眶，去奉先殿里祈求祖宗庇佑。
永琮被送走，琅嬅跌跌撞撞地要跟着去照看儿子。
魏嬿婉看了眼皇上的背影，默默停住脚步，走过去将皇后扶住，用力抓着她的臂弯。
“皇后娘娘，您得先撑住自己的身体，七阿哥还需要额娘。”
琅嬅已经被泪水蒙了眼睛，看不清是谁在劝自己，撇开她的手泪流满面地摇头。
“如果永琮出事，本宫这个皇后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把这个嫡子看得比命还重。
人各有执念。
魏嬿婉知自己劝不动，只好看着皇后离开，转身去找进忠。
还没开口，进忠先急不可待地解释起来：“我真把茉心送出去了，也照你说的让人严查了一番，宫里不可能还有患病的人。”
魏嬿婉知道。
他们当时特意把茉心的事情闹大，还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让各宫各所严查患了病但没出宫的宫人，一旦发现，立刻移出宫去。
“所以，七皇子的病只能是从宫外传进来的，而无论是谁，进出宫门肯定会留下痕迹……”
进忠不太认同地摇摇头：“能不知不觉让七阿哥染病的人肯定心思缜密，真有证据早就销毁了。”
“销毁的证据也是证据。”
魏嬿婉看着自己的衣角，已经有了主意。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谁？”
进忠被她说得有些懵，但却莫名信她。
魏嬿婉甩甩衣袖，没直接回答：“宫中有孩子的，眼红七皇子的，也就那几位，试试就知道了。”
……
奉先殿里，乾隆跪了一夜。
如懿带了茶点来找他。
他无心用膳，只问了永琮和皇后的情况，如懿刚想要他先吃点东西，外面的进忠就紧急来报。
“皇上！长春宫出了点事。”
皇帝慌得扶了一下地才站起：“什么事？皇后怎么了？还是永琮……”
进忠赶紧道不是，简略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刚刚天快明的时候，几个太监发现长春宫外有人鬼鬼祟祟焚烧东西，他们立刻上前抓人，但那人跑得太快，没有抓到，太监们把火扑灭，只发现一块烧了一半的碎布。”
“因为事关长春宫也不敢大意，所以他们立即上报，在那块碎布上，疑似发现了痘疫病患用过的痕迹。”
痘疫会通过用过的衣物或器具传染。
乾隆一听就明白了，永琮很可能是被人害的，他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
“快把人带过来，朕要审问。”
“皇后娘娘已经在审了。”
乾隆毫不迟疑往长春宫走去。
如懿跟在后面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她怕是海兰做的，虽然海兰否认了，但她心中仍有怀疑。
两人刚到长春宫，皇后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嘉妃，愉妃和纯妃都在下面站着。
琅嬅的脸有些苍白，攥着手帕克制不住悲愤的情绪，见到皇上连礼都忘了行，就指着那块半烧毁的布直接开口。
“这是今年进贡的木红色四合如意纹天华锦，臣妾已经让内务府查了，皇上当时只给妃位品级的人各赏了一匹。”
也就是嘉妃，愉妃和纯妃。
乾隆看了看她们三人，厉声给进忠下令。
“去查，看看各宫这匹布都用到什么地方了，对不上数的回来禀报。”
嘉妃突然出声：“皇上，臣妾的料子全送到制衣处做衣服了，至于多出来的布谁会拿回来啊。”
纯妃应和：“臣妾的也是，再说要害人也不能用这么明显的布。”
乾隆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那就去制衣处查。”
愉妃缓缓道：“皇上，臣妾的料子倒是没送到制衣处，只是东裁一块西裁一块，肯定会有对不上的地方。”
“查完了再说，那个烧火的人还没找到吗？”
“没有。”
人证没有，只有这一个线索，虽然法子不严谨，但也只能先查下去。
乾隆阴沉地赶走了三个妃子，眼中全无信任，是是非非搅得他头痛欲裂。
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宫中的东西都被严格管理，物物有数，就算是用剩下的布也得留底入库。但调查的人去了制衣处，却根本找不到这匹布的残料。
一通细查下来，竟发现宫人们会偷盗剩料到宫外贩卖。
每次造办处奉命制衣制物，都会余下许多残布，主子们也不会再要了，宫人们就会偷偷拿去，便宜卖给外面商贩，商贩做成手帕荷包再去倒卖。
在天子眼皮底下偷盗，再加上嫡子垂危，乾隆根本抑不住火气。
“紫禁城是菜市场吗，谁都能随便买卖进出？给朕查！盘查三月内所有进出宫门的人，尤其是最近几日！”
嘉妃听到这个消息，两眼一抹黑。
贞淑安抚：“娘娘别急，纯妃和愉妃宫里说不准也有进出宫门的人，她们都还没慌神呢。”
“废话，她们又没做亏心事，慌什么神？！不行！本宫得想办法嫁祸出去……”
嘉妃又惧又怒，像热锅蚂蚁来回踱步。
她想不清楚那块布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是让人给七皇子的乳母用了痘疫病人的茶具，怎么又出来一块布……
难不成是有人跟她做了一样的事？
养心殿。
进忠忙碌了半天，却不觉得累，他天生是喜欢刺激的人，与魏嬿婉默契无间的合作令他身心双重愉悦。
“嬿婉，你还真有一手。”
身都没现，却引导了事情整个走向。
魏嬿婉没有居功，递了个橘子表示谢意：“还得多谢进忠公公为我奔波，别人恐怕不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天衣无缝。”
先撒出一个能把所有怀疑对象圈进去的网，再让她们在网中斗，胡乱扑腾的时候总会露出马脚。
进忠把橘子从中间掰开，分给嬿婉一半，空气中沁满了酸甜的汁香，他吃了一口，贴到她耳边低声道。
“我已经看了，应该是嘉妃，她宫里的小彭子前天借口采买出过宫。不过，凭这个能定得了她的罪吗？”
这不算什么铁证，如果嘉妃能言善辩一点儿，兴许很容易逃脱。
嬿婉摩挲着手中的橘子，目光落在摇晃的枝桠上，声音悠悠。
“定罪不急，我只想让她露出更多端倪。”
进忠看向她的侧颜，还是那张清婉的脸。
但却像个运筹帷幄的高位者。
从骨子和血液里散发出熊熊焚天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