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台风要来了
农场的工作其实很杂。当然,主要的工作还是围绕着橡胶生产进行。因为某些历史方面的原因,国企改革仍然在艰难的摸索中进行。当我第一次听到潘总在会议上说八一建军节快到了,农场决定开展慰问活动时,先是有点惊讶,后来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农场慰问活动的对象不仅是农场内部的,更主要的是对外的,比如附近驻扎的某部队、县里的武警单位、消防队、医院等等,还有退伍军人、困难户、保安员等。慰问是跟地方上打好关系的一项重要举措,是非常必要的工作内容。这项工作由胡副场长负责。我立即意识到分公司的工作和农场的工作还是有所区分的,而每位领导分管的事务也不尽相同。我感觉,虽然农垦总局成立了集团公司,各个农场也都成立了分公司,但是,据我观察,农场里的人大多数还是更加认同“农场”这一称谓,而对于“分公司”这样的提法依然有些陌生。想必在很多人的意识里,“分公司”只不过是农场的诸多事务被拆开来重新打乱,再分配,只是形式上的“政企分开”罢了,而实际的工作仍然是那些,仍然是那些人管,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很多领导身兼数职,这就很能说明问题。我隐隐约约感到其中存在着某种不够清晰的东西。当时我也并没有多想,只是抱着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的想法,而不去考虑个中曲直。
红溪镇隶属白县,是连接白县县城、儋县和昌化的重要交通枢纽,它是因为流经镇子的红溪而得名。红溪是昌化江的一条支流,据说发源自五指山,因为红溪镇的大部分土壤是红色的,以前每次潮汛都会有大量红土被冲走,溪水常呈红褐色,所以当地人称之为红溪。其实红溪经过多年的治理,修筑了堤坝,现在的溪水早已经变清了,水流也不是很大,在极度干旱的年月甚至还会断流,不过它一直都是红溪镇的母亲河。
8月2号,公司召开紧急会议,学习研究县三防指挥部下发的文件,贯彻执行,做好防风防汛工作。每个人手头都拿到了一份复印件。据省气象局天气预报,今年的第6号台风在中沙群岛北部附近,预计未来1天内可能在本岛东部登陆。潘总做出了几点要求:1主要领导研究部署防御;2加强值班,领导待班,联系县里气象部门,时刻关注天气变化和台风动向;3这两天人员不要外出,保持手机畅通;4干胶生产方面,台风来临之前,在无雨的情况下提前上树位割胶,由各连队自行安排,做好胶水收集,及时运到胶厂;5山寮、瓦房、平房危房人员撤出,搬到平房来住,由物业中心负责;6挂钩组要下队把会议精神传达到位,跟连队干部一道研究部署,做好组织安排工作,特别是红溪沿岸的三个队:2队、5队和13队要重点防范,信息及时反馈、上报;7 组织力量,预备抢险、疏散工作,车加油,手电筒、胶灯要买电池;8联系红溪水文站和木棉水库负责人,拿到第一手信息,相互通气。
潘总安排完毕,胡副场长接着做了一点补充,要求各组、各单位都要传达到位,台风来时通知野外作业人员撤回,台风过后立即进行检查工作,应急由派出所李所长负责,后勤保障由办公室郝主任负责,农场医院的医生护士也要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李所长今天没有参加会议。我很少看到他参加会议,第一次见他也是在二楼会议室里,当时他拿了一张表给潘总,可能是申请报销经费吧,潘总当时很生气地说:“怎么又烧缸?上个月才说过,现在又烧,你们开车都不爱惜车的吗?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潘总不想签字。李所长嗫嚅着说了几句什么,潘总故意晾了他好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提笔签了字,还说“下不为例”。那个李所长给我的印象是油里油气的,像个地痞流氓一样,坐在那里左右张望,身上散发出傲慢而张扬的神气。我当时就想,执法人员都是这样子的么?
会议简短而有效,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大家马上行动起来。会后,贾助理被苗部长叫走了。我和刘兰跟着胡副经理。胡副场长在办公室外面打电话给派出所李所长,一边还跟胡副经理点头打招呼。胡副场长是退伍转业军人,五十多岁,年纪比胡副经理大,个头也大,农场里的人把他们俩戏称为“大胡副”和“小胡副”,“小胡副”好像也不介意。我们也跟着这样叫。其实在国企里,称呼也是一门学问,有时候,它能微妙地传达出某种含义。农场里的人对我的称呼就给我这种特别的印象,农场、分公司领导叫我“小罗”或者“罗助理”,正科级领导中除了冯科长叫我“罗助理”外,其他人大多叫我“小罗”或者“罗助理”,但有些工作场合,我的正式称谓是“罗助理”。人们习惯以一个人的职务头衔来称呼对方,这是一种尊重。无论上班时间还是下班后,他的名称头衔始终随身携带。冯科长叫我“罗助理”是出于客气,因为他知道他对我们散发出来的敌意,我们几个助理已经接收到了,而我们对他的态度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叫我“小罗”的人大多是级别比我高的,或者年纪比我大,跟我关系比较亲近的人,我不会认为他们将我冠以“小”字就是小瞧我的意思,而是表达一种亲昵的态度。我们称呼胡副经理为“小胡副”,而他并不介意,就是这个道理。下连队工作,我的正式称呼一直都是“罗助理”或者“助理”。说实话,有时候我很享受这个,因为顶着这个头衔,我说话做事方便很多。
胡副经理说:“下午可能要下连队。”
我和刘兰说:“好。”
“农业就是靠天吃饭,对于农场来说,干旱和台风是最大的威胁。2005年“达维”台风肆虐,农场损失惨重,橡胶树被打倒、打断过半,整个垦区元气大伤。 2006年干胶年产量一下子从2004年的238万吨下降到157万吨。经过一次打击,没有个几年时间是恢复不过来的。台风过后我们要准备去扶树,把歪倒的橡胶树扶正,清理胶园,尽早统计损失,向上汇报,尽快恢复生产。那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场面,有些胶工看着倒伏的胶树甚至会放声大哭。”
胡副经理跟我们说这些时满脸苦笑,随后肃容,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
这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我们的工人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他们或许不会说,但是这份爱深藏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中,深藏在广袤无边的橡胶树林里。我也深受感动。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刘兰一直在等贾青,不知道他干嘛去了,打电话他也不接,可能他也知道我们打电话是叫他吃饭,所以没接。饭菜都快凉了,刘兰说:“我们先吃吧,把他的那份留出来就行了。”我觉得这样也好,就用公筷把部分菜装到了另外的盘子里。今天的菜看起来非常美味,三条鱼,煎牛肉片,虎皮尖椒,蒜蓉菜心,还有苦瓜黄豆排骨汤,都是我喜欢吃的。王师傅的手艺真棒!我认为即便是跟大饭店的厨师比,端出这样的菜品也一样毫不逊色。我和刘兰两个人边吃边聊,王师傅在厨房自斟自饮。我问刘兰:“潘总说的“挂钩组”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机关各部门分别跟底下的生产连队挂钩,平时工作上的安排和通知传达等有赖于他们去做,挂钩组的效益工资跟挂钩连队的干胶产量和效益直接关联,按不同的级别核算。也就是说,连队的产量高,效益好,机关干部的工资就高。我们助理没有挂钩任何连队,拿的是农场的平均效益,按副科级的比例结算。”我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笑了,说“我们家就是农场的呀,我是农垦内部应聘的经理助理,我爸妈在昌化农场工作,我有个舅舅是农场的领导。”她还透露,“我也是靠了舅舅的关系才分来红溪分公司的,因为这里效益好,离家又近,下午下班去红溪镇搭个班车就能回家,第二天早上也可以赶过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心里想,本来助理培训一结束就已经分配好了的,开晚会那天晚上胡副经理跟总公司那边说才选了我,那,当初已分配、后来被我挤掉那个助理不知道是谁?
关于农场的很多事情,刘兰告诉我不少,我们在以后的工作中相处非常融洽,从未发生过矛盾,我们之间除了是同事,更多的是朋友的关系。在三个人里面,我跟她在感情上更亲近一些。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跟她发展超过朋友之外的关系。我那时候在男女关系方面还没“开窍”,还是一个天真淳朴的带点傻气的男生。而且,她有点胖,长相也普通,跟她男朋友已经谈了好几年,彼此都见过双方父母,就差结婚了。
我们快吃完饭了贾青才回来。我们问他:“干嘛去了?现在才回来。”他说:“苗部长把我拉去赶写一份材料,就是关于防御6号台风的紧急通知。忙了半天,终于搞完了,下午要给挂钩组带到各个单位。”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苗部长干嘛找你呀?”贾青有点苦笑地说:“当初我刚来的时候潘总问我有什么兴趣爱好和特长,我说喜欢写作,潘总就让我跟苗部长学习。”这下把苗部长乐坏了,苗部长的另一个身份是场长秘书兼宣传部长,贾青没来之前,农场的很多材料基本上都是由苗部长一个人负责的。我们开玩笑说:“好啊,你被领导看中了。”“前途无量啊。”他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下午上班,我拿到了一份贾青所说的《通知》,大概浏览了一下,通知的内容基本上照抄三防办下发的那份红头文件,潘总开会说的那些内容则作为注意事项及要求列在后面。我们坐着胡副经理的车转了三个生产队,在队里也遇到了挂钩组的同事。生产队的队长、书记对此非常重视,立即动员起来。我发现每个队都有广播,广播响起,能覆盖一片广大的地域,每个人都听得见。现在还有这个东西,呵呵,有点意思,我想到了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以前大鸣大放那个年代的生活画面。
台风要来了。整个农场笼罩在一片躁动不安之中。
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小雨。天空被几片黑云占据。云层飘忽不定,似乎被风一吹就会散。蓝天隐约闪现。夕阳返照,地上的积水反射出耀眼的金光,空气还是很闷热。
晚饭早已吃过。今天下连队时,有些路段不是水泥路,而是土路,我们坐在车上颠簸,早就饿了,所以早早回来吃了晚饭。洗过澡后,我在房间里坐了半天。机关干部的值班人员名单已经编好了,我们三个助理不在上面。虽然不用值班,但是光这么干坐着也无聊,我去敲他们两个的门,问他们俩要不要去办公室看看。他们说下午坐车颠得浑身难受,想躺着。我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在那张一米八乘两米的大床上翻来翻去,吹着空调,不想看电视,也没心思读书。八点多的时候,我决定到外面去走走。
办公大楼门口大厅灯光明亮,巨大的led显示屏发出红色的亮光。一楼走廊的灯也亮着。行政办公室开着门,其他科室都是黑黑的。我踱进办公室,没看到小胡副,只有郝主任他们几个人。我的出现一度使他们暂停了谈话。我笑了笑说:“晚上没事,我出来走走看看,现在情况怎样啊?”郝主任也笑着说:“没发现什么异常,有些队长报告六点多就安排工人上树位割胶了,估计现在每个队都已经在割胶了。”我说:“哦。”他们又继续聊天说笑,抽烟喝茶。我有一种感觉,由于我的出现,空气中好像有了某种特别的意味,他们聊天时故意做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好像我的在场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但我感觉得到,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待了一会就告辞出来了。
我在场部信步溜达。办公大楼后面是住宅区。大楼的右翼挨着一条宽阔的主路,那条路从农场大门直直进来,贯穿整个商业街、休闲花园和职工住宅区。沿路是两排花草树木。草丛中隐藏着一套广播喇叭系统,往常每到傍晚,这些喇叭就开始播放令人心情舒畅的音乐,一直放到九、十点钟,今天晚上却阒寂无声。路灯只开了一部分,往常灯光璀璨的场部今晚显得有点暗淡而寂寞。风一阵一阵的,时有时无,是我熟悉的台风天前夜的景象。我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在快速地移动,透过云块之间的空隙,偶尔能瞧见几颗闪烁的星星。能看到星星,说明天气还是好的,应该不会下雨。我突然想给红岭分公司的女助理打电话,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袁媛媛,每次聊天我都开玩笑问她瘦了没有。其实她身材很好的,长相也很甜美。
手机很快就接通了。我问她:“美女,在干嘛咧?”她说:“没干嘛呀,在宿舍待着。”我说:“台风要来了,害怕不?”她说:“不怕,嘿嘿。”我说:“你是第一次见到刮台风吧?不怕被风吹走?你在山西老家应该没见过台风吧?”她说:“是没见过,但是黄土高原的风也很厉害的。”
我们接着就聊起了各自的家乡,最近工作的情况,还有在各自农场的见闻。我们聊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挂断电话。之后,我给红林分公司的助理柳晓丽打了电话,也聊了半个钟头,然后就回招待所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走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天气异常炎热,我被笼罩在浓厚的雾中,看不清周围的一切。风在高高的空中呜呜地刮着,地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风,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大声喊着:“喂!有人吗?”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仿佛我的声音无法传出去一样。我不停地走,根本辨不清方向。前方很明亮,仿佛太阳就在那里,但是看不清楚,无法确定那明亮的东西是不是太阳。在亮光中我好像看到有黑影在晃,是人?还是野兽?根本无法确定。我走了大概两个小时,又累又渴,前所未有地绝望。突然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我掉进了一个深潭……我拼命挣扎,呛了几口水,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此刻我是孤身一人……然后我就醒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大汗淋漓,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了。屋外风雨交加。我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我回想着刚才那个梦。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3点40分。这个时间点,不知道胶工们割完胶没有,有没有及时收胶水?我上了趟厕所,又胡思乱想了一会,感觉很累,于是躺下,没过多久就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