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深圳人才市场

    我打算去深圳人才市场看看，老是在网上投简历不行，现场招聘说不定机会更大些。

    我去人才市场那天是星期六。出发时已经是八点钟了。本来我可以早点走的，可是我的简历用没了。我得打印几份。塘朗村有两三家照相馆可以打印东西，可是差不多八点钟才开门营业。我只有等。我打印了一张，复印了四张，都是a4纸的，因为打印费比复印高一些。这种差价我一直搞不懂，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价格要做区别呢？无非是想多赚点钱罢了。市场规律使然。巧立名目，苛捐杂税的思想是无处不在的。我知道深圳物价比别的城市高，但没想到高出那么多。打印加复印，五张纸，收我四块钱。我问店家是怎么算的，得到的回答是：“打印一张两块，复印五毛，总共收你四块没错啊。”天，打印要两块钱一张，收一块钱我都嫌贵了。我不再言语。东西已经打好了，我不能说不要，要怪就怪我事先没有问清价格。付钱的时候我忍不住戏谑了一句：“你们赚钱的方式很快啊！”我的意思是你们这是在抢劫！那人一脸茫然，好像听不懂的样子，真是一头蠢猪！

    走出塘朗村，我还在想这个问题。我骂人家蠢猪，其实我比人家更蠢，我不是被人家宰了吗？人家再怎么蠢，但是懂得赚钱啊，我呢？呵呵，我只好自己我嘲笑一番。有时候做事情不一定要靠脑子，环境就是那个样子，再怎么聪明你也不可能扭转乾坤。还是乖乖认命吧。

    我乘坐的是237路公交车。这路车没装空调，座椅是木板加钢管做的，车窗大开，车一停下来人就热得发疯。车在行驶时，风才会灌进来，给人些许安慰。坐车的人不多。这路车绕得太远，路过的又多是荒凉的地段，所以司机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一直在观察那个司机。他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粗声粗气的，老是催人动作快点动作快点。他希望每个人最好都能像闪电侠那样行动。每到一个站，他就扭头往后一嚷：“有下的没有？有没有人下？”车也不停就开过去了。他在赶时间。他的车开得一点都不稳，一拖一带的，像使性子一样。坐在车上就跟骑马一样，骨头差点给弄散架了。深圳的公交车司机要是都像他那样，那得糟践多少人呐！不过深圳的公交司机普遍有个习惯，就是很急，好像要赶着去送死，乘客上车，人还没站稳扶好，他就开车了。没摔死你算你命大。有次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差点被甩到车窗外，全车的人都看见了，老太太气得，把那个司机骂得个狗血淋头。那个司机一声没敢吭。我们看的那真叫过瘾啊。依我看，车上要是不死上一两个人，公交公司的头头们是不会注意到这种不良现象的。我在观察那个司机，他没有发现我在观察他。也许他的灵魂既轻且贱，怨不得他。他也是没办法，公司给他发的那点工资根本无法满足他的需要，所以他才会这样恶声恶气，对工作不满，把这种不满发泄到乘客们身上。他之所以把车开得像奔马，不是因为速度使他疯狂，可能是因为昨晚他老婆没侍候好他，也可能是儿子不听话，学习上不去，还老惹麻烦，也可能前天丈母娘说了他两句，怪他没本事，或者他发现自己的老二不行了。这都有可能。也可能我猜错了，他就是纯粹的不爽，或者无意为之，因为他的驾驶技术就是这么烂。

    那个司机乏味透顶，老观察他也很无聊。我转而观察起坐车的人来。我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胸脯上、大腿上、屁股上、后脑勺上跳跃。我发现人们都在刻意回避目光的接触，这引起了我的兴趣。车上没有人讲话，跟我挤坐在一块的那个大妈也一声不吭。人们为什么不相互说话呢？因为陌生？不想在他人的注视下进行灵魂的交流？可是，那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常态。人与人之间只有冷漠和刻意的疏远。如果得不到什么好处，人们就不会接触。如果我现在开口跟一个人谈话，他或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搞清楚我有什么意图，是不是问路，一个陌生人问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热心给予指点。任何人在指路这一点上都是充满善意的。但陌生人之间的善意往往也止于此。我若想进一步跟他或她谈心，他或她可能就要警惕了，看我是不是对其有什么不良企图，或者抱有什么目的，骗他或她买房买股票什么的。如果是一个异性，她可能以为我在垂涎她的美色，想吃她豆腐或者诱骗她与我性交，她会马上走开，在心里头骂一句“神经病！”我明白，对人冷漠乃是人之常情，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人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想起对方，跟对方搅到一起。

    真没意思，还不如睡觉。我把头往后仰，搁在椅背上，假装睡觉。

    我昏昏欲睡。昨晚太晚睡觉，这会儿精神正萎靡不振呢。闭目养神，总好过做其他事。眼睛一闭，心灵也同时关闭了。

    在忍受了近两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我终于到了宝安北路口。我问过路人，找到了深圳市人才大市场。这时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来晚了。不管怎么说，总得进去看看吧。我花了十块钱买了张门票。我注意到楼下就有复印东西的地方，有个人在喊：“复印两毛，复印两毛，一块钱六张，啊，有需要的朋友请到这来。”啊，我丢，早知道我就上这儿来复印了。

    人才市场里面人挤人。挤进大门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来的。面对这么多人，这么嘈杂的声音，我的头都大了。耳朵里尽是“嗡嗡嗡”的声音。我被身后的人挤进人堆里，被裹得像个粽子。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五花大绑待宰的猪。找工作的心情都没了。我只是麻木地撑起胳膊肘被人推挤着向前挪动，抬高眼睛向两边看贴在高处的公司简介和职位要求。今天来招聘人才的多是电子、建筑、汽车、药业、投资、保险之类的公司，招聘的岗位一般要求专业技术过硬、工作经验3-5年、能吃苦耐劳的人，行政文秘类一律只限女性。我早就没心情应聘了，只想早点随着人流移动到出口那边去。简历都被我捏湿了。就在我往前挪的时候，我感到有只手伸进了我的裤袋里。我本能地回手去抓。那只手倏的缩回去了。我没抓着。我又惊又怒，回头左右四顾，想从周围的人脸上看是谁干的。看不出来。妈的，这小贼也真够大胆的啊，捡这么个地方下手。幸好我机敏，及早发现了。可惜没逮住那狗日的。可能是我停的时间有点久，后面有人喊了：“你到底走不走啊？不走就让一下！”我一摸口袋，手机钱包都在，于是又朝前走。

    我一门心思想早点离开这狗日的地方。我真想跳起来，踩着众人的脑袋飞奔而去。李连杰是这么干的。可是我没有李连杰那样的功夫，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往前挪。一对饱满的乳房顶着我的后背。我没有往后靠，我没有那个心思。但我也不能往前趴，因为我的前面是个扎着长发的女人。那女的比我高一点，瘦瘦的，我的左臂撑在她腰上，为的是不使我的下身顶在她干瘪的臀部上。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这时的我已经超出了色欲的境界。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我感觉像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终于走到了尽头。终于可以透口气了。我往前赶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刚才走在我前面的那个女的。妈的，原来是个男的！留这么长的头发干锤子啊！

    我走出人才市场，心情很糟。我从十里之外赶赴这场盛大的面试游戏，工作没找着，还差点丢东西，不知道说什么好。人来人往，有人在宣传栏边阅读上面的招聘信息。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中国也不能幸免啊。听说深圳每天都有好几家公司破产倒闭，看来不假。光看这群来招人和应聘的吧，你就会明白生活是多么糟糕，竞争有多激烈。记得以前在学校时听过一个讲座，是谁讲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讲座谈到办企业的要引进什么竞争机制，以促进改革，大谈什么鲶鱼效应，危机意识，还说什么中国人缺乏竞争意识，缺少忧患意识。这话出自一位名人之口。那位名人说不定也就是上个世纪要引进西方宗教信仰拯救国人的那一拨人中的一个呢。今天我真想把那位名人请来，请他看看深圳人才大市场，请他看看中国人是不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看他还能不能说出中国人缺乏竞争意识、忧患意识这样的话来。中国人从来就不缺什么竞争意识，竞争是人的本性，对于说中国人没有竞争意识的专家学者，应当用千斤顶撬开他们的大嘴，塞一辆坦克进去，把他们的脑浆轰出来，再注入混凝土，这样，也许能提高一点他们的智力。争先恐后是生活的常态。你去大街上看看走路像飞奔的行人，看看马路上十字路口的那些车辆，你就知道了。人才市场外面的宣传栏里，富士康一直在做招聘广告，华为也一直在做招聘广告，还有那么多人没有工作，这说明什么？

    看着那么多人进进出出，我又高兴又难过。我高兴，因为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没找到工作，并不是我一个人没找到，我不孤独；我难过，也是因为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没找到工作，他们像我一样苦苦挣扎。深圳狼多肉少啊。世界是一个大舞台，舞台就那么大，上面已经站满了人，你也想上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别人挤掉。这话是谁说的，好像是米兰·昆德拉吧？难道这就是生活？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决定打道回府了。回来的时候我没有乘坐237。

    在6路公交车上，我不再看那些与我同路的人。我们是莫不相干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仇人，生存的竞争者。虽然这是事实，但是我不愿意这么看。那样的看法太狭隘了。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至少不应该只是这个样子。生活里不应该只有仇杀，还要有别的。然而，我理解。

    车走北环大道，是跨站快车。就在车子从北环拐入龙珠大道时，几栋高楼上垂挂的条幅映入了我的眼帘，刺激了我的眼睛。那些条幅少说都有几十条，上面写着：豆腐工程、坑害百姓、泯心工程、危楼、惨、还我公道、公理何在、渗漏、霸王条款、合同欺诈、大忽悠、还我安全家、受折磨、民血民膏、我想要个家、当官不为民回家卖红薯……那是龙珠大道与北环大道交界处的一个楼群，高层建筑，据说是政府福利房二期工程，排队叫号，各种条件，好不容易才能买到一套，等住进去之后才发现问题。隔着马路，龙珠医院睁着半只眼睛冷冷地瞧着。龙珠医院是控制传染病的，应该不会对跳楼的人感兴趣吧？现在应该没有人以死抗争了吧？都已经21世纪了，还干这种傻事？生活还没有到把人逼上绝路去的地步。不就是楼房渗漏、墙体开裂吗？哪个工程没有这种可能？政府参与的工程出现偷工减料现象也属正常。一个工程，可以给很多人带来好处，沾得上边的都想从中捞一把。政府工程就是要利民利国，首先要利民。你想想，申报的、审批的、设计的、建筑的、提供建材的、工人、安保的等等，这些人，哪个不想得到点好处？正常的不正常的好处，谁都想要，不然，如何保持体面的生活啊？对不对？用脚指头想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所以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深圳人才大市场之行彻底了断了我找工作的幻想。干什么好呢？也许只有卖身这一条路了。我的性爱才能确实可以好好利用利用。可问题是卖给谁呢？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