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一天上班

    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首先我得声明，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不是因为睡过了头才迟到的。我起得很早。六点钟就醒来了。昨晚临睡前我给自己灌输了一个意念：“明天早上六点起床。”结果六点钟的时候我真的醒了。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为了保险，我也上了闹钟。我醒来后闹钟才响的。我有本事让自己几点醒来就几点醒来。这是人体最奇妙的一个现象。人们把这个归因于人体的生物钟。我个人认为是我的灵魂在起作用。我起得这么早，结果还是迟到了。我坐的是六点三十的车，第一班车，到达办公室时已经八点十分了。老板还没来。我在签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如实写下了到班时间。这是客观因素造成的。我坐的已经是最早的班车了，迟到了我也没有办法啊。谁叫我住得这么远呢。我只能祈求公司早点安排宿舍，这样我就能及时上班，也不用每天长途坐车奔波劳累了。

    办公室里飘浮着包子、牛奶、豆浆之类的香气因子。除了我一人，同事们都在享用早餐。因为刚刚睡醒，每个人脸上、眼皮上的浮肿还没有消退，表情都显得十分严肃。我却感到很兴奋。我跟他们大声地打招呼。他们请我吃东西，被我礼让了。我知道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才邀请我的，他们根本没有为我准备口粮。早餐我早就吃过了。

    我想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于是拿起桌子上的几本厚厚的书翻了起来。那是深圳市企业黄页，从2005年到2008年都有，一本硬皮装的《深圳精英谱》，只有下册，上册不知去哪了，还有一些资料、画册。我拿起老旧的公司宣传资料翻看着，想多了解一些公司信息，以便在跟客户交谈时说话有理有据一些。俗话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嘛。知道情况和不知道情况，说话效果是不一样的。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我是时刻铭记于心的。

    我感到办公室太安静了，不像是搞业务的。在别的公司，业务部门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调动员工的积极性，把人心里的沉闷气息清除出体外，让热情随着朝阳一起上升，喷薄。我在想要不要学学人家，做做操，跳跳舞，或喊喊口号什么的。看看大家，好像都没有这个意思。我们都是新手，刚刚入行，所以还十分腼腆。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始终没有说出来。

    我们六个人，小吴是文员，资格也最老，她在公司上班已经有三个月了。跑业务的五人中，小王做了一个月，小孙半个月，小李和小赵是前几天才进入公司的，而我是昨天才来的。我们都是业余选手。我正担心没有人带，业务不知道怎么开展呢。请教他们似乎也不妥。一是怕人取笑，二是问了多半也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还是按自己的想象来干吧。

    为了制造一点活跃的气氛，我决定找点话说。我对着桌子中央发问道：“哎，你们都有名片吗？”“没有。”“没有。”“我的在印呢，还没印好。”小吴骄傲地说：“我有。不过只剩下几张了。”我说：“名片是当务之急啊，到时候跟客户谈，连张名片都没有，那也太次了吧。”“那是。”“那你赶紧叫陈总帮我们印呀。”“办公用具也没有，至少发个本子啊、笔啊什么的嘛。”“小吴去跟陈总说说，还有电话，最好能再配台电脑。”“我不去。要什么你们自己去提，谁说还不是一样。”

    经我这么一引导，大家说得不亦乐乎。最后陈总来的时候，是我提了大家的要求。名片、记事本、笔、办公桌椅、电话，希望公司能给我们每个人都配备，以便我们更好地开展工作。陈总当场作出指示：“你们需要什么，先到小吴那里登记，公司会统一安排。小吴，给他们每个人发两个本子，还有笔，其他的晚一点办齐。”我们听了很高兴觉得这个老板不错。陈总拿起签到簿看了一眼，问我为什么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迟到。我连忙解释说是公交公司出车太晚，我坐的是第一班车，没想到结果还是迟到了，等公司统一安排宿舍之后，我就能跟大家一样按时上下班了。听我这么回答，他没再说什么，放下签到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心想，还说我迟到，你跟吴经理不也一样迟到了？快到九点了才来公司。我们心里都明白，在一个家族企业里，规章制度是为员工们制定的。遵纪守法的永远是我们这些下人，法度是永远不会管到大人物们头上的。中国古制不是也有这样的规定吗，刑不上大夫。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因为在我看来，我现在的这些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很容易解决。我不就是迟到十分钟嘛，我也不想啊，等公司安排宿舍之后，我们住进去，不就不会迟到早退了吗？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我的迟到像一钉子，刺进了老陈的心里，为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埋下了祸根。直到后来，我们才渐渐看清楚了，所谓的公司总裁及董事夫妇原来只是一对没气度、记仇、言而无信、厚颜无耻的小人，根本没有企业家该有的素养，没有一点领导风度。

    陈总在我们面前耍了一套漂亮的太极拳，不丢不顶，高来高去，就是不落实处。他让小吴给我们发两个本子，小吴只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笔是一支都没有，我们都是用自己的，名片也是差不多一周后我们反复催发才弄好的。办公桌是国庆期间叫小王他们去工厂抬的，破破烂烂，看着就不爽。电话一直没安，还是原来那些。电话线倒是有两条，两个号码，一条线归小吴用，连着一台电脑，一个座机。另一条线则担负着三台电脑和两个电话座机的工作。那两个座机，一个工作时，另一个处于死亡状态，不能用，很神奇。电脑随时都可以用但网速超慢，一根电话线的功能居然能开发到这种程度，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在生利公司，一切都要物尽其用。没有名片怎么办？用陈总的，我们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另外写在上面，发给客户的时候还特地解释一下：“呃，这是我们经理的名片，手写的是我的，我的名片在印，还没印好，你打哪个电话都可以联系到我们。”一张名片，两个人，连体双胞胎也不会这么干啊，可是生利公司的员工会。有时我向小吴抱怨，她只有苦笑，就说本子吧，陈总让发两个，她只给我们发一个。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公司不给钱买，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你不会先垫上啊。”她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掏钱，等于是自己买了发给你们了，公司是不会马上给我算清的。七月份买桶装水那十块钱也是我掏的，现在还挂在账上呢。”这些话是我和小吴的关系非常化之后，我们私底下谈的，其他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我了解他们那种人。

    员工宿舍的问题一直到我们都离开了生利公司，彻底脱离了干系，还没有解决。从一开始，陈总夫妇就没打算为我们提供住宿的地方。他们也不明说，只是打马虎眼，有人问，他们就假装应付一下，没人问，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这种事，问过一次两次之后，我们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了。

    老板的人品如何，我们不能强求。我们是替人打工的，只要做好本份工作就行了。我从第一天上班就琢磨着怎样才能拉到大单，大赚一笔，然后走人。其他人也是同样的心理。我们出来混的，知道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内心都很渴望出人头地，我们也有那份信心。可是刚刚进入服装行业，什么都不懂，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法施展拳脚。有点憋气。

    没有名片，不好出去扫楼。办公室里有四台电脑，小王、小李各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另外那两部台式的，一部小吴用，剩下那一部被小孙霸占着。先到先得，我不好抢。再说，他正在电脑前忙活，我怎好打断。还是打电话吧。小赵也是一脸茫然。我俩相互怂恿。“小赵，打电话联系业务呀。”“你打，我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呀。”“这样下去怎么行，黄页翻开，随便找个公司，打过去问人家做不做衣服就行了。”“你先打，我等会再打。”我知道，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第一个尝试的人肯定要出丑。别看他们个个都不做声，好像在忙的样子，其实都竖着耳朵在那听着呢。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早晚都得过这关。我抓起电话说：“你们不打，我打。”我拨打了一个号码，很快就有人接听了。我说：“喂，你好！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哦，你好，我是生利服装实业有限公司的，服装，即使做制服工作服的，什么？不需要呀？哦，这样啊，那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刚放下听筒，他们就笑了起来。小李说：“你说话声音太小了，要大声一点，人家才能听得懂。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说话自然一点，流利一点，这样才显得专业，你懂吗？”“我说话声音小吗？”我尴尬地说，估计脸都红了。我感到脸上热热的。在众人之中，我像死神一样站立，默不作声，连呼吸都是冷的。当我开口说话，声音往往很飘，很虚，细若蚊蝇，彷佛毫无感情。我这个样子并不是因为我不自信，而是长年累月地沉默，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说话方式。

    小赵一直看着我傻笑。小李斜了他一眼：“你还别笑，让你来说你还不一定说得有人家小罗好呢。”小赵嘿嘿两声，也不反驳。我早看出来了，那小子对人家小李心存不轨。瞧他看小李的眼神就知道了。我这次尝试没有成功，但也不算太差。第一次很少有圆满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嘛，设想好的东西到了实施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的。多试几次就没事了。人是在行动中成熟起来的。我虽然做得不够好，但是起码我不缺少勇气。我敢做，总有一天我会做好的，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一个过程。我又接连拨打了几个电话，都被对方拒绝了。我原以为自己能够接受对方的拒绝，其实不然，当对方说不需要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僵硬，面皮上好像贴了层塑料薄膜，绷得紧紧的，很不好受。小吴说我脸皮太薄。我不那么认为，我把这种情况归咎于注意力不集中。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老是想着他们是不是在偷听我的讲话，看我出洋相。我太敏感了，自尊心也太强。如果他们不在场，我想，我会自在很多。

    我不想再呆在那间窒闷的办公室里了，于是向吴经理讨要了些名片，说我要出去扫楼。吴经理爽快地给了我一叠陈总的名片，把名片递给我的时候她抿嘴笑了。她这是在鼓励我，上班第一天就这么卖力，孺子可教也。她说：“扫楼虽说是累了点，不过面对面谈，成功的几率可能会大一些。”我没说什么，以微笑作答。我从黄页上抄了一堆电话号码和公司名称就向同事们挥手作别了。他们一起祝我成功，旗开得胜。我们的友谊从此开始了。

    走出公司所在的那栋大厦，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外面阳光灿烂，车水马龙。我走进喧闹的街头，走进阳光的柠檬水中，走向轻松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