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文艺演出
下午没事做，我坐车到处转。路过华强北的时候我看见有个购书中心，但是我没有下车。我想去东门逛逛。那个购书中心迟早有一天我会去的，现在它正在搞装修，围着绿纱网的脚手架有四五层楼那么高，可以看见建筑工人像人猿泰山一样上下爬动。我坐在车上，扭曲着身子，抬头仰望路边的高楼大厦。我惊讶地发现，深圳的楼其实是很美的。我生平第一次对建筑产生了兴趣，并懂得欣赏她的美。这种感觉就像一种顿悟，又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就提升了我的能力，使我变成一个新的人。这是十分令人开心的事情。这种建筑的美是我自己发现的，所以它更强烈。我对美有天生的鉴赏力，不需要任何人对我提示，教我如何欣赏，我不需要那种结论式的指示和诱导。假如有人指着一幢楼房对我说：“瞧，它美极了！”我会立刻把那幢楼打入视觉的冷宫。对我来说，建筑之美是属于个人的，我要自己看。这是原则。我心里想：将来买个好点的相机，把深圳所有的建筑之美都拍下来，肯定很有意思。
东门给我的大致印象是：人很多，俊男靓女不少，也有外国人；街道拥挤，十分肮脏，仿佛铺着一层30年未洗的油垢，让人想起希腊神话里赫拉克勒斯放河水冲洗的那个牛圈；到处都是衣服，多数是便宜货，二三十块钱就能买一件，质量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治安很好；人也比较文明，没有看见躲在墙角撒尿或当众露出乳房的人；小吃很多。我知道这不是东门的全部。一次浮光掠影式的观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解它的一切的。要想从精神本质方面对它做一个完美的评价也是办不到的。我买了两条短裤，一件短t恤，“纯棉的”，卖衣服的小姑娘这么跟我说。买衣服总共花了50块钱。挺划算的。对于生活简朴的人来说，像我，50块钱买了3件衣服，这就已经不错了。东门不是只卖便宜货，奢侈品也有。太阳百货超市里就有这类高档货，完全可以满足一部分人的购物欲望。不可避免的，东门当然也有肯德基和麦当劳。这两样东西在中国遍地开花，全国统一售价，洋人的玩意，吃客和服务员都是中国人。东门也有中国人开的餐厅，可惜大多毫无特色。说到东门的吃，不得不提的一家特色餐厅就是“便所”。餐厅里面的装饰跟厕所差不多，座椅、餐桌、盘子、碗、汤匙都是马桶状的，看起来就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马桶。这是将厕所文化应用到厨房里的最高典范。前卫时尚敢于尝鲜的年轻人喜欢到里面就餐，吃的少，玩的多，一边吃一边笑着拍照留念，似乎想借此证明自己心理素质之超强、思想观念之开放。用马桶端来的食物，你敢吃吗？吃吧，饭菜做得确实可口。马桶加食物，这个寓意似乎不错。曾经有记者采访过这家餐厅，餐厅工作人员面对着摄像机镜头把餐厅的主要价值阐释为一种娱乐，吃还在其次。采访在电视上播出，有些受访食客反映，食物还不错，挺好吃的。其实都是在玩。对着马桶里的食物，习惯的意识还是有的，能够坦然地吃下肚子里去并觉得实在是美味的人应该不会太多，心里的挣扎一定必不可少。我想起斯威夫特的讽刺小说来。在《格列佛游记》里，关于飞岛国的故事中，有一位老研究员专门从事把人类粪便还原为食物的研究工作，说不定“便所”的创建者就是受了斯威夫特的启发才开了这么一个餐厅的。假如真像我想象的那样，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了不起的人真是个天才，是个伟大的实践家。“便所”的意义可以这么理解：一种搞怪和戏谑，一种试图颠覆传统观念、改变人们对事物的看法的尝试（马桶不一定是装屎的用具，它也可以用来装食物），一种哲学理念（世界就是一个大厕所，我们吃的就是自己拉出来的东西）。哦，天！我承认这么看确实有点恶心，但这只是接受程度的问题，有些思想理论比起“便所”来不知要恶心多少倍呢，人们照样接受，并奉为行事准则。好在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便所”不会到处涌现，而人类的思想理论也不止一家，否则希特勒早就得手了。
回到塘朗村时天色已晚。篮球场上有人在架设舞台，背景布幕已经拉起来了。今晚上有演出？哦，对了，中秋节快到了。再过三天便是中秋。
中秋，一个毫无意义的节日，一个被诗人毒害的日子。中秋是一小撮人的日子，在365个日子里可笑地隆起。中秋据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对月吟哦，喝菊花酒，吃月饼，在水里放根针占卜命运，现在冷落清秋节，是离人的节日，在忙碌的大都市里，月亮只是一盏不用电源的路灯。月饼还是有的，超市里很多，卖得还挺贵，不过大半还是会被浪费掉。中秋是个徒具形式的死去的节日的外壳，现在还有一大帮人在那个日子里发思古之幽情吗？我几乎天天都在发思古之幽情。现在所有人都在那一天想念妻儿老小吗？我们天天都在思念我们的亲人，盼望着一家团聚。难道是访诗会友吗？乏味的现代人是不会做这种浪漫无聊的傻事的。中秋节对我们大家来说只是一个法定节假日，可以休息一天。仅此而已。而对于塘朗村的村民来说，中秋节意味着有一场现场文艺表演晚会可以看。
那是一场提前上演的文化盛宴。村委会请来了南山区总工会文工团，今晚舞台上的主角就是他们。村委会十分重视这方面的建设，经常会请来电影放映队放一两场电影。用官方的话说叫做文化下乡。文化下乡我不陌生。当初在海南木材公司上班那阵，逢年过节，公司的业余文艺队都会在工会和团委的牵头下到下面各个连队做慰问演出。因为我们公司的文艺队都是些老太太，老面孔，缺乏年轻朝气，而我会唱歌，飙高音也没问题，所以她们就把我叫上了。有时我会想，我的歌唱才能不好好利用真是可惜了，哪天我也去找个唱片公司签约出两张唱片玩玩。所以后来遇到有文艺演出，我都会技痒，忍不住想冲上台去吼叫两首。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演出经验呀，但是理智阻止了我的盲动。人家是不会让我上台的，他们害怕我会把演出搞砸咯。篮球场上经常放电影，每次放，看的人都不少。我是不怎么喜欢去凑这份热闹的。电影可以在网上看，什么片都有。但真人表演就不一样了。看着年轻姑娘穿那么少在台上扭腰踢腿，感觉肯定不一样。南山区总工会文工团的演员们个个年轻俊美，我从头到尾都看了。我身边有两个色鬼一边看还一边评论：“哎，看那个。”“嗯，那个女的不错，皮肤挺白的。”“中间那个女的腰真细，胸部好大啊。”“第一排左边第三个那女的，长得最漂亮了。”“真想抓一把，啊哈哈……”
南山区工会文工团的姑娘小伙子们之所以亮相在塘朗村篮球场，而不是在中秋节前夕，那是因为他们要做巡回演出。今晚他们在这里，明晚就到另外一个机关单位去了。不知道他们的演艺事业会不会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中蓬勃发展呢？带着这样的深思，我回到了我那个黑洞洞的坟墓。
我的心情很沉重，你肯定会这样想。呵呵，没有啦，我可不会像小学生作文那样以“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类的俗套来结束我一天的心情。波澜不惊，宠辱偕忘，我早已达到了那样的境界。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呢？通过观看。我观看舞台上的演出，我观看这群观看演出的山民，我观看我自己。我看见自己正站在他们背后，两眼闪动，一言不发，心里意念涌动。我从自己头顶的上空观看这一切。我发现我不仅站在人群之中，我也站在人群之外，站在自己之外。我站在生活之外，同时感到自己是生活最坚固的一部分。我获得了某种特权，我是生活的奴隶和特赦者，我被准许站在生活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