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面试通过
有一条短窄的楼道通向最里边的房间，我穿过那段楼道的时候感觉像是在走向子宫，从里面出来我将获得一次新生。右边有两个掩上门的房间，左边是洗手间。这是一个三室两厅外加一个厨房一个洗手间的套房。我推开门，原以为里面会很暗，没想到却是一片光明，对着门口的那面墙壁是玻璃的，可以看到楼下的马路和街道对面的楼房。这是整个套房最好的房间。一个可爱的小小私人空间。老板留给了自己。厚重的窗帘给拉开了，那窗帘是用来挡住下午的阳光和对街猎奇的目光的。靠近玻璃墙的地方立着一个书柜，柜子上摆放着几本英文词典和一些蓝色的文件夹。陈总就坐在左边他的办公桌后面。他在看电脑屏幕，他的右手在移动鼠标。也许他真的是在看什么东西，也许这只是他的一种伪装。
让我白白等了半个多钟头的大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第一眼给人最强烈视觉冲击的是他的那身衣服。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衫，很像我们海南岛上专门卖给外地游客的那种充满热带风情的岛服。不过，不同的是，海南岛的岛服是以蓝色和白色为主，体现的是椰风海韵，而我们的陈总穿的这件却是红色和黄色杂交而成，好像是从某个俄罗斯马戏团小丑那里捡来的。穿这种衣服的人，在我看来，不是二流子，就是妖道，故作乖张的诈骗犯，或者是伪君子。我们的陈总竟然也做此种装束，简直令我耳目一新。看见一位堂堂正正的公司老总如此着装打扮，我很想笑，但又觉得这时候笑不太适宜，于是强忍着，保持着严肃的面容。我暗自忖度：他这一手肯定是向美国上世纪中期流行的嬉皮士学的。他长长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眼睛从镜框上方圆睁着瞧人，头发涂了发胶，从脑门往后梳，光可鉴人，丝丝分明，整张脸看起来活像一只金刚鹦鹉。金刚鹦鹉的形象在我脑中根深蒂固，我很害怕他突然“贱货！臭婊子！小气鬼！”这样鬼叫起来。但幸好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拉开椅子就隔着办公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感觉，跟陈总这样的人打交道，没必要太过客套。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那是我的简历，他把纸张抖了抖，上下瞄了一遍，然后缓缓地说：“这么说，你就是罗萨树？”
“是的，我就是罗萨树。我是昨天下午接到面试通知的，所以今天准时过来了。”
“我刚才大略看了一下你的简历，你以前，没做过业务啊。”
“我以前只做过一份工作，是在海南木业集团底下的一个分公司里当经理助理。两个多月前来到深圳。我是没做过业务员，但是我对业务这种职业非常感兴趣，希望在这方面有个好的发展。没做过业务，没经验，这是我的缺点，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学，凡事都有第一次嘛，再说一个人也不是天生就是个业务员呀。拿破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军事家的。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英语谚语里边有句话叫‘nothing is impossible to a willing heart。’我认为很有道理。”
金刚鹦鹉放下手中的纸张，垂下头沉默不语。他在沉思。
然后他用一种饱蘸着感情的声音说：“深圳，对有些人来说是天堂，对另一些人却是地狱。每天都有人分享成功的喜悦，也有人饱尝失败的痛苦。深圳是个移民城市，人口有一千万，流动人口就有八百万，有些人来了又去，有些坚持留了下来，而最终能留下来的只有强者。深圳是实现梦想的地方，到处都可以找得到机会。当业务员是很辛苦的，一名成功的业务员不知要经过多少年摸爬滚打，千锤百炼才能成钢。社会是一个大熔炉，经过了考验，你才能最终爬上成功的顶点。像你没做过业务，我不知道你能坚持多久……”
“我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我插话说道。
“并不是每一个人最终都会成功，成功者属于那些坚持信念、奋斗不息的人。千万不要做一夜暴富的美梦。当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买彩票中个五百万的人也有，但毕竟是少数。做人还是现实一点好。跑业务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很多人做了一段时间就感觉做不下去了，太累，肉体的困乏、酸痛自不必说，精神上也要承受极大的压力，饱受折磨，残酷的竞争往往把人逼入绝境，你要找到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支撑自己……”
“那么怎样才能获得内在的力量呢？”我不禁又插嘴问道。这是个我思考了多年的问题。没有内在的力量，找不到让自己坚强的理由，时常感到无助，感到自己渺小，这是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问题，至今我仍然找不到答案。这也是我直到现在仍然碌碌无为的内在原因。我已多年没有跟人讨论这类话题了，因为找不到可以谈论的对手。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儿碰到一个能跟我谈玄说理的人，真是意外收获啊，多年来未曾找到答案，说不定今天他真的能够为我指点迷津呢。
听到我这句话，他身子往后一靠：“哈，怎样获得力量，这不能算是一个问题。生活会为你提供答案。你来到深圳，你融入这里的生活，看着大街上忙忙碌碌的人群，你自然会生出成功的渴望，你要生存下去，你身上背负着整个家庭，你希望别人对你欢呼，认可你的地位，你要追求财富，你要宝马奔驰、高楼别墅、锦衣美食，这些东西怎么来？这些东西，就是你力量的源泉。当你想到这些东西都被你拥有的时候，你的内心会有什么变化？你不要问我怎样获得什么内在的力量，你要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然后……”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刚才确实是在做演讲。他有一种随时随地演讲的超级才能。他的感情，他的语调，他的神态，能把你带入某种情境之中，他说的话道理并不深奥，可是你听起来却好像特别有味道，特别耐嚼。他是演讲大师，他有表演天赋和欲望。若不是来电打断了他的思路，真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真理来。“喂，哪里？这手机信号怎么……喂，喂，你是哪里？东莞？什么事？——这个事情我们不负责——我已经跟你说了——退货是不可能的，你可以另找别人解决。哎呀，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不处理这种事情……”
我没有故意听他讲电话。可是我坐在那里。想不听都不行。我看到桌子上有一本鲁迅杂文选，心里为之一动。想不到他也喜欢鲁迅。我想着刚才他给我讲的那番道理，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但是因为这本鲁迅杂文，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了。“没想到你也看鲁迅啊。”我不禁脱口而出。这时他也打完电话了：“什么？”我说：“没事。”
再接着谈刚才的话题已经不可能了，那种充满魔力的氛围已经消失了。我们回到了坚硬的现实里面。我们随便聊了些别的话题，最后他对我说：“你回去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如果你真的对这份工作感兴趣，想做，明天你再过来。”我满口答应，然后就离开了。
我以前没见过这样面试人的。没有相互之间的介绍，没有对个人才能和性格的探讨，没有让人难堪的提问，只是普普通通的闲聊，说的东西似乎无关紧要，但是道理很实在。我感觉他是在高谈阔论中观察人，看人的反应，了解人的内心，他有一套独特的方法识别人的才能。刚才他接完电话时，叫来文员小吴，问还有多少人等着面试，小吴说刚才来了两个，后来又走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没有耐性，怎么当好业务？其实从你一踏进这里，面试就已经开始了。”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等待也是面试的一部分。看来我那半个多钟头并没有白等。
我离开的时候差不多是中午12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