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投资公司
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令人心烦意乱,只有在我的书房里,我才会感到简单富足。
如果对于生活无所求,那么痛苦也就不会长久。众生太过执着,因此苦谛才会难除啊。执,势必看不破,看不破,就不得超生。人在诸像之中,焉能看清这万象?认识你自己,谈何容易!《楚门的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任何人都知道世界的假象,除了楚门一个人。他被蒙在鼓里,不,被蒙在世界里。电影探讨的可是拯救之路?楚门的世界有破绽,爱情将它撕开了一道口子。爱情真的是一条解救之道吗?我最终的获救之道在哪里?会是一个女人吗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是爱情?此刻我多么希望爱情能够占据我的灵魂啊,可是目光所及的只是一些肉体,女人干瘪的肉体!
事实上,女人所能提供的也只有肉体了。
难道是思想?就像帕斯卡尔说的那样,人是因为思想才伟大的,人通过思想囊括宇宙。思想才是获救之道?不是思想。思想只会使你走得更远,陷得更深。爱情使人麻木,思想使人头昏。要想得救,必须放弃智慧,变成白痴,不要道德,失去廉耻之心,就像当初上帝希望亚当的那样:别去碰那棵树上的果实。要做一个彻底的赤子。我试图通过思想看清一切,没想反而越来越糊涂。无解。啊,无解。人生这道题,无解。
然而,我不甘心。
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吧?我要睡上一百年,别吵醒我。
谁能阻挡一个人内心的凌乱?
他们有他们热闹的快乐,我有我寂寞的自由。
小时候,父母就教育我不要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可是现在,环顾一下四周,除了不三不四的人之外,世上还有什么人呢?哦,对了,还有君子。然而君子是万万交不得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太过清高、太过自傲,君子老爱摆出一副圣人的面孔教训人,我怕自己受不了,所以一直不敢去结交。表面上是君子的人更可怕。那么我跟谁结交呢?看来只有孤独一途了。孤独是人生的必然形态,无法回避,无法逃脱,就像死亡。死亡不是无法言说的吗?死亡不是不可抗议的吗?死亡是没有同情心的,对死亡不能讨价还价。死亡是绝对的权威。那么死亡几乎是可爱的了。既然离不开它,那就爱它。不爱,痛苦的是你自己。死亡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不爱它,你会痛苦,爱它,你同样痛苦。死亡最残忍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因为死亡始终与你同在。上帝可能会离弃你,惩罚你。很多时候上帝会爽约,但死神不会。死神不会丢开你不管不顾,他终有一天会来找你,把你拥入怀中,将你化作他的一部分。为了减少对死的恐惧,也许只有改变对待它的态度了,暂时忘记它,或者完全无视它的存在甚至……蔑视它。
对孤独也抱有同样的态度是可取的。但这种方法对我不适用。我并不讨厌孤独。我视孤独为人生的必需。我养育它,研究它,从它身上攫取能量。等我把它研究透彻之后,到了那个时候,兴许我就能找到解救之道了。
我来深圳就是为了结交像安利先生这样的人吗?我不知道。也许吧,只要真心相对,结交什么样的人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人生在世,原本就没有太多让人满意的选择。
声称要招经理助理或者秘书的公司还是没有一家给我打电话。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招,只不过装装样子骗点钱罢了。我把简历修缮了一下,确保在简历本身的发送各方面不出现差错,也就是说,确保我的简历能够以我设定的面貌有效地递到用人单位人事部门办事的人手上。我对自己说,要有点耐心。果不其然,很快我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家投资公司。名字嘛,我不想说,怕他们读到我的小说后给我惹麻烦。光是打官司就够我受的了,要是在哪条小胡同里“问候”一下我岂不是亏大了?作家写文章惹麻烦是司空见惯的事。中国有这个老传统。据说作家张平就因为写官场小说被人对号入座而深陷法庭,陷入了“十面埋伏”。前不久,四川有个叫秦中飞的酸腐文人,因为一时高兴写了首讽刺诗,结果身陷囹圄,饱受人民卫士的特别侍候。21世纪的新文字狱把我吓得个半死,从此引以为戒,写小说一律用化名。
那家投资公司的办公室设在荔枝公园对面的国际信托大厦楼上。那里的写字楼租价可不菲啊。我去面试了。之前我没有接触过投资公司一类的金融企业,有点好奇,再者我应聘的职位是经理助理,我的老本行,我心里想着,应该是跟着经理陪客户喝喝酒啊、唱唱歌啊、搂搂小姐啊、经理进出门的时候跑在前边开路啊、上下车时开门关门啊之类的工作。所以就去了。
对于金融,我很陌生。我从小就视钱财如粪土,对经济更是不感兴趣,每逢有什么政治经济学啊之类的考试都是瞎蒙,或者胡说一气,居然给我蒙混过去了。但考试前背的那点知识却是实实在在彻底忘光了,这是实情。我的经济、金融方面的知识几乎为零,对有关这方面的一切视为畏途。来到深圳以后没想到我的兴趣爱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于原来受我唾弃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是环境变了,人的思想观念也跟着改变了吧。经济学、金融证券方面的东西突然变得特别可爱,我狂热的想霸占它们的一切。我开始关注各种消息,电视上、报纸杂志上、街上挂的条幅广告、网络上,无所不涉,甚至在公厕里两个股民对股市行情的闲聊,我都竖起耳朵谛听。我还跑到图书馆里借了几本相关书籍企图恶补,装模作样地读,可是每次都是看上一页半页的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比起读经济学著作,我宁愿去喝中药。中药再苦,捏起鼻子还是可以喝得下去的,而且对身体多多少少有点好处。读经济学著作就不一样了,就算把书从头到尾翻一遍,每个字都认识,结果还是搞不明白作者到底想说什么。书又厚得要命。我天生愚钝,没办法。人家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唬人的。二十几年来不感兴趣的东西想在一朝一夕之间弄通,除了天才,没有人能办得到。我本来是喜欢年轻女子的,可是现在突然叫我去爱一个丑陋的疯老太婆,我感情上接受不了。
关于经济学,我只知道一个笑话,好像是专门戏谑经济学家的。说的是甲乙两人同路,谁都想向对方显富,恰好路边有一坨狗屎,于是甲指着狗屎对乙说:“你把它吃了,我给你一亿元。”乙想了想,咬咬牙把狗屎吃了。这时两个人都很尴尬,甲为难了,他没想到乙真的会把它吃了,乙也觉得恶心呀。两人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发现一堆狗屎,于是乙马上指着狗屎对甲说:“你把它吃了,我也给你一亿元。”甲二话没说就吃了,两人的账这下清了。这时跑出来一位经济学家拍着手笑道:“恭喜二位啊,刚才你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创造了2亿元价值,使gdp翻了一番!可喜可贺啊。”看了这个故事,我笑得差点从八楼阳台上跌下去,如果没有铁护栏,跌下去是很有可能的。
总之一句话,厉以宁的理论说得再漂亮,在我看来,远不如老妓女松驰下垂的乳房那么可亲可爱,老妓女的乳房虽然也没什么内容,但多多少少能给人实实在在的快乐。我原以为读经济学著作有助于理解世界、了解我们自身的状况,因为经济学是什么,不正是研究社会规律的一门科学么。国家政策的制定不是也要依据某种经济理论作出来的么,政策的施行有时不尽如人意,社会问题多多,我们不该探本究源么,顺藤摸瓜,我们不是很轻易就能找到问题产生的根么,任何一个社会问题公众都需要有一个解释,他们最终也都会得到解释,不管那是什么解释,所以,经济学著作或者理论应该就是解决问题、拯救世界的超魔力法器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想了解真正的社会运行方式,读经济学著作是一种妄想,一种误导。没必要读什么经济学著作,你只要在社会上待上一天,就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加缪说过这么样一句话(啊,真实伟大的论断):“你只要在社会上生存过一天,那么你就可以在监狱上呆上一百年都不会觉得难熬。”经济学著作是什么?一种幻想性十足的作品。经济学家是种什么样的人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匠人,经济学家本质上是一种文人,浪漫得很,容易自闭,也常常自蔽,异想天开。诚然,经济学家也是一种聪明人,不聪明,怎么能想出让人惊叹的理论模式来?他们不仅是文人,也是实验家,国家就是他们的实验室,企业就是他们的烧瓶,既然是实验,那么肯定就有失败的可能,操作失误,理论缺陷,或者别的原因都可能导致实验失败。美国的“雷曼兄弟”破产不正是烧瓶爆裂的一个绝好证例吗?许多坏事都是聪明人干出来的,像我这样的蠢物就是想干也没有那个机会啊。你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一点都不难理解,那么,我还读它干嘛?
读经济学著作我没学到什么,投资公司的那场面试却着实让我长了见识。
面试的那天我起得特别早。我定的闹钟是七点钟,但六点四十我就已经醒了。我是突然醒过来的,没有做噩梦,就是突然腿一伸,眼睛就睁开了,像诈尸一样。我一睁开眼,心里就直叫“完了,完了,睡过头了,闹钟都停了”。我打开手机一看,还没到响铃时间。人一旦心里有事,觉都睡不踏实。我很在乎这次面试,因为它是我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个机会,我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给搞砸了。天早已亮了,是个阴天。天空不时飘些零星的雨沫。面试时间定在九点半。昨晚我在网上查了行车路线,先乘6路车到笔架山公园,然后转12路到荔枝公园站下,就能找到国际信托大厦。坐车一个钟头应该可以到达那里,但找到确切的地方还要花时间,我想早点去,多留点时间找,以免误事。我七点刚过就出发了。临出门的时候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带把伞,带伞不方便,后来我只拿了份打印好的简历就走了。
我坐在车上,头晕晕乎乎的。昨晚睡得太晚的缘故。我昨晚太兴奋了,看了部电影,写了篇随笔,最后搞得睡眠时间不足,头晕目眩。转车没出差错,我到达荔枝公园时九点钟都不到。跟我掐算的时间很吻合,坐车总共花了一个半小时。国际信托大厦很好找,我一下就找到了,就在马路对面。我到大厅转了一下,问了保安,确认无误后就走了出来。现在去哪里呢?时间还早,到荔枝公园转转吧。于是我横穿马路,找到公园入口,踱了进去。
公园湿嗒嗒的,路面上昨夜的雨水尚未被朝阳晒干,树叶还不时滴下一两滴水,落在人的后颈上,凉飕飕的。我忽然想起《圣经》里诺亚躲在方舟里逃过一劫的洪水退后的情景,应该跟此时景差不多吧。又想起《淮南子》里描写女娲补天的诗句来:“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嘿嘿,用草木灰来止淫水,真亏女娲想得出来,淫水大发的时候,用“堵”的办法是行不通的,用息壤也不顶事,还是人家大禹的做法比较高明:因势利导,分流而治,收效显著。公园里到处弥漫着濛濛的水汽,不时有两一个慢跑者从我身边经过。在公园里晨练的人还真不少,有打太极拳的,舞扇的,练劈叉的,也有蹓狗的,抽陀螺的,还有十几个人围成一圈踢踺子的,有两个外国佬赫然在列,踺子踢得不亦乐乎。顷刻间我猛然心头一振,产生了一种错觉,误以为已经实现世界大同了。
荔枝公园真不愧于它的名字,一大片荔枝林,时值荔枝成熟季节,树上佳果累累,诱人犯罪。我是喜爱荔枝的,我爱它的方式就是吃了它。苏东坡曾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深获我心。我体内的猿猴也很馋。但公园入口处立了告示:禁止采食荔枝。我自命为百无禁忌,但有时却迂腐得很。人家不允许,我也就不好勉强。偷吃个把荔枝自然没什么,被人抓获却极为不好,太让人尴尬,而且免不了又是一阵拉扯。我是爱面子的人,决计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公告牌上还列举了不少在禁止之列的事项:禁止骑车,(滑轮好象没有出现在园林管理者的概念里,因此公告上没有说,这时我看到一位微胖的太太扶着爱子在练习玩滑轮。)禁止聚众赌博,(哈…中国人在公园里常干的事。)禁止设点摆摊,(推着手推车旅行做生意行不行呢?)禁止乱扔垃圾,(这是常识,但是在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应立这么一个牌子。)禁止……我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估计别的旅客到公园游玩时也不会去看上面的文字。形同虚设,但又非常必要。
我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似的在公园里浪荡,手里拿着简历,假如我拿的是一朵红玫瑰,会不会被人当做来相亲的呢?极有可能。我知道媒人多半会给受托人支这样的招,路人也是一看就会明白是在相亲或者约会,从电影上学来的。人们在爱情方面的智慧实在有限,不,应该说人们的行为方式有限,老是相互模仿,整个照搬,没有一点想象力。我要是相亲,肯定不会选公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要想成功的相亲,至少要在维也纳酒店开个豪华套间嘛。要想真正了解对方,必须要坦裎相待,你也不想想,在公园里怎么能行嘛?
我顺着小路漫游,小路突然没了,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竹林。我在路旁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下,茫然四顾。行到路穷处,坐看竹木稀。我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给一位女孩子打电话了,于是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喂,谁呀?”“是我呀,听出来没有?”那边沉默了一下,我听见她脑子转动的声音。终于,“哦,是你呀,换手机啦?这段时间怎么不来店里啦?”我听了心里一阵刺痛,这么久没联系,刚联系上她第一个问题就问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关照她店里的生意。“你在睡觉吗,还是上班?”“我早都上班了,今天上早班。”“刚才听你声音懒懒的,以为你昨晚又打麻将通宵呢。”
“我哪里像你那么命好啊,通宵麻将又睡懒觉,我要工作赚钱的,现在不多赚点钱,老了没人养怎么办?你养我呀?”“可以啊,我早就说过了愿意养你一辈子的。”“算了吧,我一个月要花费上万呢,你养得起吗,我可不想看着你为了我去抢劫加油站什么的,哈哈。”“我在深圳现在。”“你真的跑深圳去啦?”“是啊,我说话算数的,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啊?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当做玩笑。”“哎呀,我说了咱俩不合适,你的性子太直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们只适合做朋友。”“好了,我现在有个面试,下次有时间再聊。”“好的,祝你成功。”还没等我说谢谢她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喜欢她,她却不想害了自己。在她眼里,我没钱,没本事,自然不会有前途。我有一颗真心,但内在美对她来说是过于抽象了,她更喜欢实在一点的东西。她喜欢过舒适的生活胜过一切,我有一根大阳具,但这还不够。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除了美丽的外表,我在她身上从未看到过别的东西。从她身上,我明白一个道理:看人要看外表,看清了本质就没什么意思了。一个女人看着漂亮就行了,再去探究她的内心,恐怕要令人失望了。如果我们非要在对方身上寻找不存在的东西,最终得到的只有痛苦。然而事情也不能说得太死。我还有机会改变,我还有机会发财,但是她呢?等她满足了物质上的需求之后,她的灵魂会不会变得高尚一些呢?像这样的问题,我已不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