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网上投简历
在我闲着没事到处溜达的日子里,塘朗村早就给我踏遍了。村子依山而建,那个山叫塘朗山,怎么看都像个土包子。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村子叫塘朗村,而真正的塘朗山却在桃源村附近,那里山上有个公园,叫塘朗山公园,是个爬山的好去处。傍晚,会登凌绝顶处可以看到蛇口和市区昏暗的灯光,闪闪烁烁,像赖床的人不太愿意睁开睡眼。其山多荔枝,是西丽镇著名的果园圣地。山上也多铁塔,是架设高压输电线用的,虽然没有法国的埃菲尔铁塔那般雄伟,但因其数量众多,亦蔚为壮观。遇雨天,抬望眼,视之仿如巨人。稍微有点文学修养的人,看见它们,心里可能会想起拉伯雷笔下的庞大固埃家族来。我住的那个村子背后的土山也盛产荔枝。我听说山上有个匪窝,出于人身及财产安全的考虑,就打消了上山狩猎及游乐的浪漫念头。山上未必有悍匪,但是满山种着荔枝,产业庄园说不定已经姓私了,像这样的私家庄园,主人是不会欢迎我等无名之辈擅闯的。虽然我一向自命清廉,信奉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谬论,瓜田李下,该避的嫌疑还是要避的。所以,那个山我一直没有爬。不过,在我经常等公交车的那个站台,可以望向塘朗山。在我偶尔的瞥视中有时会看见身穿黑色保安制服的帅哥顺着山上的鸟道走下来。在夏季,警察都喜欢往山里跑。正是瓜果成熟季节,不仅可以尝鲜,说不定还可以抓个小贼,领两千块钱奖金花花。你要知道警察那点工资是不够花的,要付房租,养一家老小,儿子大了要送去读书,将来还要给他娶媳妇,哪样不需要花钱,得搞点外快才顶得住。再者说,山上那么多荔枝,炎炎夏日,大树底下好乘凉嘛。警察也是热爱大自然的,警察也是爹娘养的嘛。谁说不是呢?
对于村后的青山,我常常想踏上一脚,或者一口把它给吞了。鬼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中国有句成语叫“气吞山河”,望文生义的心理学家多半会解释说是由于我童年的创伤。因为我心里有气,童年的阴影折磨我,我才会产生吞掉塘朗山的怪异念头。去他妈的心理医生,愚蠢的骗子!我的童年一派祥和,我像王子一样度过了幼年时期,根本没有什么童年创伤,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更愿意把它解释成一种豪情,一种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我的感情十分丰富,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有时候我认为这是个缺点。有时候我却不免得意,觉得正是它使我有别于他人,感情丰富细腻也许对生活有害,但对于写小说却是必不可少的。
为了寻找工作,我把青山抛到脑后了。我要寻找的是一家网吧,可以在网上冲浪的那种。村子里有两三家这样的网吧,没有招牌,收费低廉,场子也不大,往往只有十几二十台机子。这就是所谓的黑网吧。我喜欢去这样的网吧上网,网速够用,不用登记身份证。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偶尔会看到一两个小孩坐在电脑桌前玩cs或者梦幻西游什么的,都是些杀人或者杀怪兽的游戏。我头脑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救救孩子”的观念,所以在法律明文规定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网吧里看见才十岁左右的小家伙在老道的“killing”,心里不免生出忧虑。小小年纪就如此嗜血,长大之后该如何是好啊!可是小家伙满脸的毫不在乎。我找了个离他远远的位置。我并不是真的关心他,事实上我考虑的是我自己。我想,离他远点,看限制片时我就不至于顾忌太多了。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种不误人子弟的虚荣是仍然存在的。当众看限制片我会感到羞耻,我身上依然蕴藏着大量的道德感。
我把自己看做无可救药的人,这样,当别人根据我的言行判断我的为人,真心或假意赞美我时,我就能得到双重的快乐。一是别人高估了我的品质,给了我更大的肯定,二是我为自己计谋的得逞而沾沾自喜。这些简单的、秘而不宣的快乐,是生活的补品。阿q精神虽然可笑,可是对我们的生活却有重要的价值,它使我们感到生活并不是那么地艰难。我们可以依靠自制的快乐使生活变得相对轻松。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别的办法使生活立刻显得更容易一些吗?
这些都是我的灵魂的策略。我的灵魂,它已经成长,经历了卡夫卡式的从猿到人的痛苦的蜕变,如今已经是神与兽的结合体了。它可以从容地站在皇家科学院的祭台上向我洒圣水,用滔滔不绝的雄辩拯救我的肉体。
我的肉体注定要在世俗的泥潭里苦苦挣扎。这是我的苦恼、我之为我的局限。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我的肉体渴求一份差事,供人差遣。
我在网上找了几个招聘网站,“中国人才热线”、“中华英才网”、“前程无忧”、“智联招聘网”。有点名气的网站我都找了,分别注册了一个用户名。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方便多了,我应该感谢现代文明。求职者与用人企业之间,一封电子邮件就可以搭一座桥,沟通十分方便。在虚拟的网络中,我们都在表达真实的意愿。我,一名普通的求职者,既是猎手,也是猎物。我想找一个好的雇主,同时把自己变成牛马。用人企业也一样。我们面临着双重选择:选和被选。我们都以对方为目的,以自身为诱饵。我们像寻找人生的另一半一般仔细、挑剔,我们老老实实践行着柏拉图的爱情理论,希望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完满自我。
我完全变成了一份个人简历,不再具有形体,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概念。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能力,一台可以创造价值的机器,我压缩自己,肢解自己,简化自己,把自己扭曲成一种词不达意的描述。我将提供自己的蹩脚说明书,天真的希望我的伯乐能把我相中。我真诚的希望被人赏识,被人器重,我将用全部的真心发挥自己所有的才能,为公司服务。我将忠贞不二,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满腔热血,准备燃尽自己的青春。
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我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可以忍受别人不愿意忍受的痛苦和耻辱,只为完成我的任务。我可以把自己当作一块铸铁,根据工作地需要重新锻造。我有意志做一个可以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而我所求的回报却不要太多,只要根据我的实际行动给予中肯的评价,让我觉得自己所付出的辛苦是值得的,就可以了。我唯一要求的是对我个人作出公正客观的评价而已。
我对工作的态度是:我会好好干,但请公司不要让我寒心。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很难在个人简历中完全表现出来。我在填写个人简历的时候犯难了。个人基本资料没什么问题,姓名、性别、籍贯、住址、身份证明、政治面貌、教育背景等等我如实填写。可是工作经验和个人评价这两栏却使我为难了半天。我不知道怎么填。我体会到了“真”不容易。巴金先生晚年作《随想录》,倡导一种“真”的精神,说真话,办真事,做一个真正的人。我第一次读巴老的《随想录》时感到很奇怪,一个人想真诚还不简单吗?因为我一直是一个真诚的人,对人对己都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纯真、诚实的性格。所以当时——我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巴老关于“真实”的精神的呼吁感到难以理解,真诚做人是我的底线,与道德无涉,与法律也无关,真诚是我灵魂的本色。现在我依然求真,求实,但渐渐感到吃力。并不是虚伪诱惑我偏离了本性,而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真实的。我对真实及其价值有了不同的理解,我感到作出判断不再像以前那般轻松和坚决。现在,真理变得暧昧不明,它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本质上是喜爱真理的,并且努力让自己与之接近。以前我视真理为灵魂的食粮,现在也没有停止追逐的脚步,但已不像原来那么热心了。这是大实话。
现在我有点理解为什么巴老要呼吁真实了。我知道人是会变的,环境变了,人生阅历增加了,人对事物的看法也会跟着改变。想要完全正确地把握事物似乎已不太可能。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的简历就是对我自己的表述,其中体现着我对自己的理解,可是我现在感到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那么我该如何表述呢?我要不要把完整的真实的自己体现在这份简历上呢?这样做可行吗?仅作部分表述?部分表述能正确地、“真实”地说明我自己吗?肯定不完全真实,我势必要在简历里面对自己有所隐藏。而隐藏,任何的隐瞒对我来说都是作假,虽然它并不一定意味着是某种欺骗,但是它将误导别人作出不实的判断,尤其当搞人事工作的是个自命不凡的蠢材的时候。而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搞人事工作的都是些自命不凡的蠢才。那么,碰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怎么说?
从学校出来,参加工作,我度过了两年时间,按照通俗的说法,我可以自豪地对任何一个人说“我有两年工作经验”。虽然我工作长达两年时间,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并未学到什么,对于所谓的经验我更是满腹疑惑。经验是什么?是对人性的理解吗?我一直对人性有着超量的理解,有时反而感到对人性不能理解。人性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我工作之前我们已经是熟人了。是职业技能的培训与提高吗?我是中文系出身的,阅读与写作是我的看家本领,我当助理那两年主要的工作就是抄抄写写。写文章是我的强项,我应该干得得心应手、如鱼得水才是,然而实际上完全相反。无论我认为写得多么好的文章,领导都要改,有时是全盘否定,推倒重来。这对我多多少少是种打击。我当然理解领导自有他的道理,世上的文章风情万种,你又怎么能了解他独爱哪一种呢?抄写文件与搞创作完全是两码事。我认为当秘书对我有害,因为不自由,因为写出来的东西毫无价值。除了领导,根本就没人看。写材料对我的文学才能是种侮辱,也是一种残害。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后来离开,这个是一部分原因。那么,我得到的经验技能是什么呢?是对我的忍耐性的提高?是领导向我发大火要我重新干时我表现出来的超强抗击打能力?我想,这些东西根本不需要经过工作训练得来,这些是人的本能,每个人身上都有,差别只是在某些人身上表现得更加优秀而已,这个有利于个人考核与评奖。
我能写这些吗,在个人简历里?不写这些我写什么?头疼!我真的头疼。这就是我最大的真实,我不敢正视的真实。我感到肉体与灵魂的撕裂。
最终我还是填写。我尽量做到对自己的评价真实而中肯,不偏不倚,体现出儒家的中庸之道。然后我赶紧保存,连简历都不发就干别的去了,就像终于完成了一篇讨厌的材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