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工作问题
我来深圳已经十几天了,有时候白天出去乱逛,或者上网,或者读书,睡觉,有时候写写日记。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一个人坐车到处转。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然后再坐回来,在中途下车转另一路。我不怕迷路。我知道如何坐车回塘朗。有几条线路我已经弄熟了,我可以先坐车到自己熟悉的站点,然后倒车转回来。我这样到处逛是必要的,想了解深圳,就得到处走走看看。就这样,深圳的版图逐渐在我心中成型。
我像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深圳的表层映入了我的眼帘。但是她的内在我还没有接触到。光是走走看看还不行,观光客看到的总是肤浅的东西,他们以为眼中所见就是一切,大呼小叫,结果只发出一通让人笑话的议论。我不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要了解一座城市,你必须融入,化身为她的一份子,跟着她的节奏一同呼吸。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感受。要想融入,你必须有一个据点,而不是像老鼠一样到处乱窜。你最坚固的据点,就是一份工作。随便什么工作,差一点的也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干活。
我过了十几天的天堂生活,很快乐,但是脑子并没有因此烧掉。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必须找一份工作。读书虽好,终非长久之计。读书是灵魂的事,但是书本并不能养活我的肉体,延续它的存在。我的天堂生活,我的梦幻,终有一天要接触到现实。一个冷冰冰的,坚硬的,锋利的现实。一个充满不测的物体。
这一次我跌到了问题的内核。
这可不像国情咨文那般可以随便应付了事。我对工作的见解也还没有平庸到可以做社论。这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我一下子就碰到了问题的本质和我的惊恐。我总是很轻易就触碰到问题的本质和我的惊恐。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悲哀。
最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开始有点后悔了。在大三那年我不该放弃选修《古文字选读》这门课程,要不然说不定我现在早已经是名满学界的考古工作者了,随时可以晋升为考古学家,语言学家,专攻早已失传的中国古代文字,被某所大学相中,在其中当一位体面的教授,闲得没事的时候可以合成一两张东北虎的照片骗两个小钱花花,还可以创造“正龙拍虎”这样富有讽刺意味的习语,为中国文化作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再不济也能混个文化顾问来当当呀。现在倒好,一无所长,除了喜欢读书和偶尔涂抹几首歪诗,什么都不会。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草率放弃那门古文字选读课程,不该过分迁就自己。当时我太任性,太过于重视个人观感,我不喜欢授课老师那副平庸丑陋的长相,不喜欢古代铭文或甲骨文曲里拐弯的不像话的线条和愚蠢的造型,那都是些老朽的遗物,跟欣欣向荣的现代精神格格不入,应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我为自己的自负和愚蠢付出了代价,我受到了现实的嘲弄。我以为过去的东西永远属于过去,与现在不再有关。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没有什么过去的东西是不属于现在的,而过去一直就是活生生的现在!过去的北京故宫依然是现代的精美建筑,而我们,富于现代精神的现代人,我们的长相、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思想意识也仍然是过去式的。人不可能跟自己的过去完全断绝。我后悔了,也许当初不该选择读中文。也许,当初我就不该出生……“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最大的问题,也是最古老的问题:我该干什么?我该如何重新做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做人等于找工作,或者等于做事?可是成功的人都说,要做事,先做人。我给搞糊涂了,还是先做事吧!但做什么事好呢?关于职业的选择,我记得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的精力和才智是极其有限的。职业的选择不能听任自然,初出茅庐者都应该扪心自问:我干什么合适,我具备什么能力?如果力所不及,强求也是徒劳。如果你有个大胆又果断的儿子,与其让他去坐办公室,倒不如让他去当飞行员。”这番话我在一本书上读过,印象深刻。莫洛亚先生(或女士)认为职业的选择应该依据个人的才能做出恰当的决定,一个人应当对自己的能力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这里面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精髓:一切从客观实际出发。道理是不错的,每个人都应该量力而为不是吗?但道理就是道理,文人就是文人,文人的话虽然是真理,可以指导现实,可是理论一旦面临实际,问题马上层出不穷。道理可以说服人心,但生活却有它自己的逻辑。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适合做的事情,应该最大限度地运用自己的才能。问题是:假如我对自己的才能认识不足呢?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教科书里可没有这种问题的答案!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让父亲来安排儿子的命运吗一手包办一切,就像包办婚姻一样,走老路吗?假如当父亲的没有这个能力呢?不对,最了解你的还是你自己。现代精神要你自己掌握命运,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你要告诫自己,不要被花哨的理论主宰你的一生。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个人的命运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才华。还有环境的因素。还有偶然性。职业的选择可能无法考虑到个人的能力问题,一个人可能是出于爱好而从事某项工作,也有一些人做事是由于形势所逼。无论是什么原因,才能呀、爱好呀、形式呀,最重要的是你要去做。你必须决定。是“决定”带你前行的。换句话说就是要有所行动。在行动中你才能有所领悟。
问题又绕回来了。我必须具体从事某种职业。
我有个跑业务的朋友老是向我哀叹:“做什么好啊,你说做什么好啊?”我自己正愁着呢。于是我跟他开玩笑:“咱们去抢运钞车吧。”你去死,他说。他跟我一样时常感到无以为业的苦恼。很多人就是这样:做着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自己喜欢的又不知道在何方。说白了,其实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过,关于这一点,他们是不会承认的。怎样活着,这是个哲学命题。而我们呢,并不是天生的哲学家。所以,我们才感到苦恼。我意识到我那个跑业务的朋友也在思考这个命题,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而已。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对所谓的哲学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对他们来说,哲学是高级的人才玩的高级游戏。他们不屑一顾,避之唯恐不及。其实不然。每个人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在追寻人生的意义,有些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人对此毫无意识。他们找寻答案的方式也不同,有的人靠思考,而有些人用身体践行。比方说吧,有的人可能认为人活着就是要追求所谓的成功,追求财富,尽情享受物质,千方百计满足感观需求,就像伊壁鸠鲁学派那帮人那样,所以他们的一生都在挣钱,挣钱,挣钱,不停地积累财富。他不一定要有高深的哲学理论垫底,但他就是这么做的,他是实践派,同时对自己的理论毫无意识。就是这么回事。
我意识到哲学从来都不是我们的身外之物,哲学就是我们生命的特色和本能需要。智慧是人类引以为傲的东西,而智慧也是痛苦的根源。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那么不识字呢?是否就真的像孩童一样无忧无虑?未必。痛苦是生命的原色,而智慧使它更剧。要想根除痛苦,也许要像老子说的那样做到“绝圣弃智”。真是这样吗?我怀疑。错不在智慧本身,而在于智慧的不足。那么我想修正自己的说法:智慧不是痛苦的根源,智慧的不足才是引起痛苦的原因。只有这样看,才能解释非智生命也有痛苦的疑问。有疑问并不痛苦,找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才痛苦。
现在,我的问题没有答案。不过,我相信会有答案的。
无以为业。这是不是人生最真实的形态?
我要结束这种形态。
我的工作问题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关心。知道我辞职后,我的父母都急疯了,我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他们肯定愁死了。他们怪我不跟他们商量,一声不吭就把工作辞了。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啊,工作清闲,薪金优厚,还是国企呢,而且职位颇高,是分公司的经理助理,前途很大。现在一切都没了。我在那里干了两年。我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但我不能跟他们说。有些事我不想多做解释。在他们面前,我向来是强势的。也许只有在父母面前我才是最强势的,但这无关紧要。他们是一辈子愁苦过来的人,对国家有着强烈的依赖,他们是最具团队精神的,一切依靠组织,他们信赖组织,可组织却扔下他们不管了。他们本来在供销社工作,八十年代很吃香的国企,现在,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他们的工作突然没了,没有下岗证,也不发工资,就这样挂在那里,自己寻找出路。他们穷怕了。我开始工作那阵,我父亲乐坏了,逢人便说他儿子在一家国企上班。我的辞职对他们的打击肯定很大。他们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很少管束我,给了我别人难以想象的自由。现在再想管我也已经晚了。他们一定非常难过,他们一定感到难以忍受。是啊,爱一个人意味着要忍受他。我的父母一定忍了我很多年。很多年。因为我知道,我有一个极不安分的灵魂。
我的父母在为我担心。我对他们说,我的事情该怎么做让我自己决定。我已打定主意不再依靠他们。再说了,我依靠他们什么呢?他们什么也没有。他们已经受苦受累了一辈子,我不忍心再增添他们的负担。我让他们相信,我的一切事情,我都可以自己搞定。所以当父母隔两天就打来一个电话帮我出主意时,我隐忍不发。可是我父亲最后一次打电话来时,就是昨天,我终于发怒了。他竟然劝我说:“我说,你还是回到原来的那个单位吧,找领导说说情,求求人家。求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爸一辈子没求过人,总是信奉‘宁可直着无,不可屈中求’的古训,结果一事无成。你跟领导关系那么好,跟人家说说,人家会同意的,啊?”
“好吧,我回去跟人家说。”我心里在冷笑,可是语气很欢快。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没有钱坐车?要不要给你寄钱过去?”
“不必了,我不回去!我回去干什么呢,我不求人!”
“你……”电话那头突然没声了。他明白自己被儿子耍了,愤怒地挂了电话。
我有种杀了人之后的感觉,惶恐、痛快、浑身战栗。
我伤了父亲的心。他从此再也不会管我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创,他的尊严被他的爱子嘲弄了,他不会原谅我的。这样也好。免得他们老为我担心。我不要他们记挂我。记挂我的人,除了痛苦,不会得到什么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好在我还有朋友。
我的朋友,无论有工作还是没工作的,他们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你现在怎样?”接着又问:“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呢?”这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于是我只好说:“看吧,我想先待一段时间,再慢慢找。”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找。仿佛那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我每天读书、发呆,要不就是逛街、上网、睡觉。我的生活过得很充实。这就是我一直想过的生活。我问自己:你最想做什么?我的灵魂告诉我:读书,写作。是啊,我就是生来干这个的。我的一位大学同学跟我有着同类的灵魂,他很聪明,有良知,思维清晰,看问题极有深度。他现在也没有工作。我问他干嘛不好好利用自己的才华,像他这样的人就适合搞思想研究。他戏谑地说是啊,他也想到哪个思想研究所啊,可是人家不收啊,他没资格,没有那个证啊。他说得对。我也替他惋惜,其实不用进什么思想研究所也一样可以研究思想的,进那里的人你以为个个都是贤哲啊,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下去而已。不过这番话我没有对他说。我想他应该也懂得的。
我们是在网上聊的,他对我qq空间里的两首诗十分欣赏,鼓励我继续努力,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大诗人了。我自然是谦虚了一番。因为我心里一直咕噜:诗人,到底是什么玩意?诗歌已经是十分边缘化的东西了,现在流行的是娱乐,周杰伦,刘德华,美国大片,还有奥斯卡,谁还有闲心去读什么诗歌啊。现在的诗歌里全是做作,庸俗,毫无艺术价值,诗歌的价值全都是评论的价值,一个人说好,大家都说好,既然人人都说good,那就good咯。读者没有鉴赏力,诗人没有艺术才能。这就是诗歌的现状。就凭我也想在里边凑热闹,肯定不会成功的。至于结集出版,那是可以办到的。只要有钱就行。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磨推鬼。没有厚脸皮、敏感、正直、阴郁、家境不殷实、性欲旺盛,千万不要写诗。
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写小说。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知道自己有写作的才能,但别人不了解,我跟他们说,他们会笑我的。他们嘴上不说,也会笑在心里。我想先把小说写下来,写下来以后再说,一切就都好说得多。因此,我心中一直埋藏着这个秘密。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说与不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就是说出来也没什么,别人也不会当真的。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把别人的话当真。这点我很了解。既是如此,说或者不说又有多大分别呢?
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来。
我要是把自己的现状告诉家里,父亲会气死的。我不知道在父亲的眼里我算不算一个不孝子,但我知道他有心脏病,肝不好,右耳的听力几乎丧失了。母亲身体好一些,可是近两年肾老是出问题,她老说肾疼,可是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肾脏没什么问题。现在的医院里全是庸医,大专毕业就回家开诊所,有关系的就弄进公家医院里去。医生们才不在乎你得的是什么病呢,开些药给你吃,要不就开刀,把纱布、剪子之类的东西留在你肚子里。把持医院的那些人不是医生,都是些精明的商人,屠夫。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现状。家里人什么事情都瞒着我,把我当外人,我打小离家求学,很少回家,回到家里就像住旅馆。父母动不动就大吵,家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所以,我很小就已经独立了,思想上独立。所以现在我也要开始欺骗家里人了。除非我的小说大获成功,或者买彩票中了500万,我是不会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想法的。每个人对待生活都会有所保留,难道不是吗?
我不希望任何人管我。
现在,来自任何人的建议对我都是一种负担。我把自己逼入绝境,一条死胡同,我把自己逼回自己的内核。只有这样我才会得获自由。
上帝通过我的父母把我抛入人世,而我通过弃绝他人超越世俗。如果我与世俗同流合污,我的灵魂将备受束缚。它只能忠实于一个主人,那就是我。我将时刻解放我的灵魂,让它自由,就像赫拉克勒斯解救被鹰啄食肝脏的普罗米修斯那样。
你开始有点明白吧?我的灵魂若想保持自由,我就必须孤独。我不能和下贱的灵魂同流合污。那些残缺不全的灵魂于我有害,它们的眼睛尚未开启,像刚出生的老鼠幼崽一样盲目地蠕动,发出微弱的嗞嗞的尖锐声响。它们不是刚出生就停止了生长,就是过早地堕落而变成了畸形,总之是功能紊乱的怪兽,用肚子走路的贱种。试问,我又怎能与这样的灵魂为伍呢
可能你认为我这人过于孤傲清高,难以结交。也许吧。但孤傲清高只是一种表象,是我肉体的一种伪装,目的是保护我的灵魂不受邪恶侵扰。如果你多一点耐心和真诚,你会发现孤傲清高其实是一种普遍的轻蔑。这种本能在每个人身上都不缺乏,有时候人们通过相互蔑视来获得力量。
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是唯一的王。这是永恒的真理。
我敢于说出内心最隐秘的想法。用一种近似于诗的语言。这就像一种探险,在灵魂的矿井里往下挖,挖得越深,人们越惊叹。人们不在乎你将挖到什么,金子、钻石、煤矿,或者仅仅是古老纪元的沙石,人们只注意你挖掘的深度。人们会说:“这家伙有深度,十分深刻。”然后颁发给你普利策奖。那是奖给新人的,奖励他的发现。而小说就是对这种挖掘的描述。在我看来,小说不过是把人们深埋于心的事实公之于众的一种叙述过程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可以干这个。
但是我不能只干这个。写小说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没有冻馁之虞。我现在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我得找份工作,而且要快,因为我的积蓄本来就不多。
就这样,我又一次从天堂坠入人世,满带着迷茫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