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平静的生活

    一个人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呢？人生就像蜡烛，两头点着发出的光更亮，但很快便会耗尽能量。人的一生看似漫长，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人生又像一份考卷，开始时你认真地填，可是并非所有的问题你都知道答案，有时候你只能靠猜。等到你明白正确答案的时候，人生已走到尽头。人生这场考试只有一次，不能重来。那么，怎样度过这短暂、唯一的一生呢？人生难道真的是一场奔赴死亡的舞会么？

    在我暂时脱离了一切，不受任何束缚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想这样的问题。我想找到问题的答案。可是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我的父母没能告诉我，学校的老师也不能。没有人能让我信服。因为他们的答案也很糟糕。人为什么活着？此题无解。既然没有人知道答案，那么任何答案就没有人知道是对是错，对不对？也许每个人都答对了，也许不是。人们只是过着一种静静地绝望的生活。

    我的生活很平静。每天睡到自然醒。读书，写字，偶尔上上网，跟朋友通个电话，按时吃饭，困了就睡。这是让人嫉妒得发狂的生活。我最想过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读书，思考，至于写不写下来，那是次要的问题。我并不想宣布隐居的消息，或者跑去哪个小寺庙当和尚，那样的做法太过浮夸。我不想表现自己的生活，我甚至想在人们的视线里隐去我的生活，以一个透明人的身份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是一个天生的隐士。我住在哪里都是独居。就是把我丢到皇宫里跟一百位绝色佳人住在一起，每天轮流和不同的美人做爱或者嬉戏，我也会感到寂寞的。一个人待着是孤独的，不同的人在一起各有各的孤独。我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走，出现任何情况我都可以接受。因为任何状况，任何作为，都不能解除我内心的疑惑。就算命运女神偏爱我，让我成为第二个李嘉诚，我也不会感到满足，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的问题无解。我只是静静地生活，观察，默默无语，就像一个站在生活背后的人。

    站在生活背后是我最真实的人生状态，一种狂暴的躲不掉的感受。我把它当做我的网名。我的qq昵称也叫站在生活背后。曾经有陌生人加我，只是为了了解我这个昵称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跟她说呢？我的一位大学同学看了我的昵称，笑了，他打趣地问：站在生活背后，偷窥？我不知道他们能否理解，我只知道自己无法述说。站在生活背后，我搜了一下，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我乐了，全世界只有一个我这样的人。我的网名是独一无二的，一如我的孤独。

    我翻看那本《花之美》。美丽的花朵使我愉悦。我想起生活中见到的花，想与书中的图片一一印证，这才发现原来我记得的花不多。许多我见过的美丽的鲜花我都不知道名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居然忘记了一切！难道在我的生活中，我一直对美视而不见吗？这太可怕了！我应了罗丹说的那句话：生活中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我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的热爱大自然，学习那么优秀——我小学、中学的自然、生物这门功课可是一级棒的——现在居然差不多将一切都忘光了，那么我现在脑子里装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呢？世界不是由花儿这样美丽的事物和名字组成的吗？舍弃了它们，我的世界岂不是一片虚空？但是我好像并不那么觉得，真是奇怪啊，莫非原来我所学的、学校所教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一种装饰？很多东西都是学过就忘了。难怪世界如此陌生。既然这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又怎能生活得幸福呢？

    我在坠落。

    在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我永远记得的是晴朗的天空的静谧，永远是蓝色的质地，明亮凉爽的风，偶尔作为陪衬而居留的一两朵白云，就像水彩画家闲适的几笔点缀。我永远记得小时候美丽而温暖的黄昏。在夏日的傍晚，有孩子们无忌的笑声，阳光像火一样的颜色在墙壁上照耀，温暖而且深红。有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有风吹过篱笆留下的树叶沙沙声。啊，那曾经熟悉的消失已久的生活啊，一本小书就把你带回来了。我沉浸到记忆里的生活，并让悲伤远离我的世界。

    我是一个向过去索取的人。我与世界的唯一血脉相连乃是在于我还活着。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上读过这样一句话：少年将青春挥霍，老人靠回忆生活。“靠回忆生活”这五个字深深地击中了我。我就是一个常常回忆过去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心态很老，而死神就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我听到他声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感觉自己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而生活已经在我眼前结束了。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过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人生的道路风景单一，走过去也是那个吊样。老人，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我曾读到老舍先生回忆母亲的文章，那种深切的悲痛契合我心，文章里有一句话：“我是母亲的老儿子。”老舍的母亲是四十一岁时生的他，所以他称自己是“老儿子”。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反复玩味它。我觉得老舍先生说出了生活的一种味道。

    苦难是人生的内核，而快乐是短暂的。所以我的回忆总是充满感伤。我时常沉浸在自酿的感伤情绪中。我觉得那很美。我很喜欢那种享受的感觉。享受悲伤，品味孤独，我都是绝对的高手。我也可以轻易地从悲伤中挣脱出来，超越它，就像从孤独中超脱一样。我想，尼采所说的超人应该也有这样的特质吧。我之所以能做得轻松，是因为我知道秘诀。知道了一切奥秘，你就可以变得自由。而真理，就是奥秘的呈示。亚里士多德说：我爱吾师，但我更爱真理。他追求真理。我不追求真理。真理自己向我走来。我感觉自己是一个通透的人，但我从不对任何人公开，因为我怕别人说我狂妄自大。他们无法理解，正如我不能说：悲伤和孤独同样虚妄，就像幸福。

    我心里明白，感伤不能永无断绝。感伤只是一剂药贴。暂时治疗你的无聊。人要想继续生活，不能让悲伤永无止境。人是复杂的情绪混合物，在某一时刻只有一种情绪暂居上方，然后转瞬即逝。在生活的画面上，不可能永远只有一种图案。

    楼下不知哪一家音乐放得特别大声。是时下流行的dj舞曲。所谓dj舞曲，就是经过改编的流行乐曲，一种能让人发疯的吵闹声响。这不，楼下开始有人在骂人了。“音乐的声音关小点行不行？”他几乎在吼。可是声音不够大。因为音乐声并没有降下来。“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音量不要搞这么大声！”被打扰的人可能是上夜班的。现在所有的工厂白天黑夜都在开工，他只能在白天睡一个不怎么安稳的囫囵觉，借以恢复些许体力和精力，好让老板晚上继续压榨。被打扰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可是音乐还是没有停下来。有人欢乐有人愁，这世界永远是这个样子。我听到楼下有人砸东西的声音，还夹杂着谩骂：“他妈的王八蛋！神经病！谁他妈的在发神经！把音乐关了！”过了一会，音乐收敛了，只能听到一点模模糊糊的节奏。估计是有人找上门去了，交涉了一番。

    我站在阳台的铁框旁往楼下看，脑袋太大，铁栏杆空隙太窄，我想把铁框拆掉，它使我有种笼中鸟的感觉。楼下低矮的波形铁皮屋顶上全都是垃圾。纸团、草帽、红黑白色塑料袋、烟蒂、女人内裤、杂志、洗衣粉包装袋、镜子、破鞋，什么都有，用过的避孕套最多，丢得到处都是。人类的行为可见一斑。人们随处扔东西，往窗外一扔了事。希腊神话中人类遭劫后的世界只剩下丢卡利翁和皮拉这对老不死的夫妇，他们按照神谕把石头往背后一扔就创造了一个人，根据这样的要领，他们创造了人类社会。现代人就是从他们的老祖先那里学会了这一手的，把东西往背后一扔，就不管不顾了。我在大学里就领教过这样的豪情：在西安，学生公寓里的公共水房，我经常看到一些豪放粗犷的北方学生上完厕所后不冲水，系好裤袋，拍拍屁股就扬长而去。我当时就一阵感叹，这是一个拉完屎就走人的时代，很是无奈。有好几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厕所里的那股恶臭，偷偷按下冲水按钮，将秽物冲到下水道里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理解当初为何有那种举动。为人冲厕所？笑话，这岂是我辈该干的事？我本质上是希望生活得美好一些。有些人就该在篮子里拉屎，然后扣到自己的脑袋上。我说的就是那些不冲厕所的大学生。但没有人会这样做。嗯，不对，我想的不够仔细，如果我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比如那些落马的高官，他们不是在大街上拉屎让别人去收拾，而是在篮子里拉屎，往自己头上扣。他们连屁股都不擦。甚至更糟。全社会都要忍受恶臭和恶心。

    这是个不可救药的世界。它已经朽到骨子里了。

    也许它从一开始就是朽烂的，只是现在更甚。

    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伊甸园。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是啊，上帝死了，人应该好好考虑自身了。可是，怎样诗意地栖居，或者用蒙田的更通俗的话来说是要生活得写意，怎样做？是随心所欲地活着吗？当今之世，有几个人能真正生活得洒脱呢？

    真正重要的，是要保持内心的平静。

    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保持内心的平静说着容易做起来难。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和超级强大的意志。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才能找到问题的根源，找到出路。

    人贵有自知之明。

    真正的自知是什么呢？是苏格拉底式的无知？苏格拉底说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一无所知。他说的是真理。面对浩瀚宇宙，茫茫人生，人所知道的确实太少了。无穷大的未知领域仍存在于人的认知之外，跟这无穷大的未知相比，人那点少得可怜的知识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几乎接近于零。这种显而易见的真理有多少人真正相信呢？最简单的道理很多人总是弄不明白。最明显的事实人们反而往往视而不见。没有意识到自己无知就算不上真正自知。苏格拉底是伟大的哲学家，也是幽默大师，装傻扮痴是他的本性。他说自己无知，其实是在开玩笑。这老头可真够诙谐的。笑话里隐藏着大智慧。戏谑中透露了真相。喜剧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我放下《花之美》，拿起了《叔本华悲观论说集》。这是一本严肃的书。跟《花之美》不同，它更加厚重，但并不意味着难以读懂。我可以从容地在不同风格的文本之间跳跃而不怕被绊倒。艰深枯燥的书我一样能读得进去。我喜欢抽象的说法，形而上，似乎更接近本质。任何接近本质的东西都是我的最爱，因为它真诚，能说出事实。能指出事实的书，都是好书，有永恒的价值。而众多的口水之作则是智识的毒药，精神的观音土，劳民伤财的垃圾。

    真正的好书都是能磨脑子的书。你要思考，突破理解力的极限，用事实的砂纸磨亮你的心眼。因为看清事实是困难的。世间有太多伪装，总有人把谎言当做真相。每一本真正的好书都是一把锐利的解剖刀，它能切开世俗的外包装，而将事实的内脏呈现在你眼前。

    就在我读得入迷的时候，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仿佛有人在我的头顶盖上了一块黑布。黑夜又来临。黑夜是温暖的词汇，真正的生活时间。没有工作的烦恼与琐碎，不用受气，也不用生气，宽容仁爱之心溢于言表，理解轻松之情深埋于心。夜晚是休闲娱乐时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都处于一种浪漫田园般的情境之中。夜晚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黑暗使人暂时放下了一切，放下纷争，放下仇恨，放下积蓄在身体里的力量，放下意识。黑夜是我的灵媒，是我的灵魂最放松最活跃的时光，是它的表演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