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办证借书
南山区图书馆我是绕了一大圈才找到的。我走到了南山区人民医院门口,折回来,在深发展南头支行问路人,这才找到了图书馆的方位。原来它躲在一座百货大楼后面,距离喧腾的大街100米左右,像个娇羞的少女,躲藏在一排梧桐树背后。梧桐树下有个卖唱的艺人在拉二胡。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瞎子阿炳的传人。在卖唱艺人旁边,一起分享这块地盘的是卖床上用简易书桌的小贩和华都美容院在此地做公益理发活动的理发师,说是免费理发,其实也是免费找人头练习剪功。书桌的设计借鉴了古代洞穴壁画的艺术技巧,简单而抽象,看起来像两段弯曲的钢丝支着一块小木板。我好奇地问了下价格,30元一张。 华都美容院来的理发师有好几个,有两个老头很听话地享受免费服务。我想那几个年轻的理发师是借机在老人的脑袋上练习手感。图书馆门口有两个建行信用卡代办员正在简易的工作台边向有兴趣的潜在客户讲解业务知识。听的人心不在焉。我怀疑他是借机坐在那里歇歇脚。在一个小段台阶之上就是我的麦加圣城-——南山区图书馆。
我的灵魂匍匐前进。我的肉身则急不可耐想进去看个究竟。进门就看到两个保安像鲨鱼一样盯着每一个进出大门的读者。他们的目光像狗的鼻子一样企图在被注视的人的脸上嗅出异样地气息来。大厅左边是两排存包柜和一个挂壁式的电视屏幕,屏幕前面有四排座位。存包柜和电视屏幕之间有个通道,里面是洗手间。那些求知若渴的读者就坐在那些座位上享受电视里文化讲座人嘴里吐出的知识和洗手间飘出来的一阵阵尿骚味。大厅右边是总服务台,各种手续都是在这里办的,办借书证、借书、还书、超期欠款清帐等等。图书提供的服务包括:馆内免费阅读、凭证借阅外借读物(包括图书和音像资料)、凭证免费上网或阅览馆藏电子版图书。
一楼是报刊和杂志阅览区。有扇玻璃门通向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座赤身裸体仰天凝望的女子雕塑,几支细竹,两座小亭,四五张石凳。雕塑是用一种黑色的材料制造的,女人的酥胸瘦小,像未发育成熟。一个裸体女人,抬头望天,到底寓意着什么?无法理解。
二楼是社会科学类图书区和电子阅览区。
三楼是文学类阅览区。
四楼是自然科学类阅览区。
少儿阅览室在另一个馆区,跟成人区完全分开,我没有找到它的入口。我不关心这个。
我拿了份放在服务台面上的图书馆使用指南,仔细阅读里面的内容,然后到每一个阅览区走了一遭。书真不少哇!而且可以免费借阅,只要办张借阅证就行。我突然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回到了学校的图书馆。连大学图书馆都做不到免证入馆阅读,深圳的图书馆却能真正的面向公众开放,这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公共图书馆里该是尚属首例吧!深圳一下子在我眼里变得无比的亲善可爱。这才是真正的公共图书馆啊!有了这样的图书馆,深圳就是再冷漠无情,再残忍乖戾,还是可以忍受、可以亲近的。我想起欧亨利的《警察和赞美诗》来。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无论多残暴、多强硬的汉子,心都会软下来,因为生活中毕竟还是有美好而神圣的事物存在的。
我轻轻摩挲着整齐印着几种美丽名字的书脊,不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珍爱地翻开书页,油墨的清香沁人肺腑。这满架的书籍不是印满铅字的纸堆,而是铁架上绽放的鲜花,是产自法国波尔多葡萄庄园的固体陈酿。站在书架中间,我不禁有些陶醉了,头脑感到一阵眩晕,腿脚站立不稳,那种快要升天的感觉恐怕比大象的性高潮还要强烈。我感觉这些书都是我的。坐拥书城,我比中国古代的任何一位帝王都要富有,也比《一千零一夜》里听山鲁佐德讲故事的那位残暴国王还要痴迷。我站在世界的中央,掌握着打开一切奥秘的钥匙,我是一名发着热烈高烧的病人,被爱情这种热病折磨得脸红心赤,随时都可能像凡高那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我对这些书的热爱比圣奥古斯丁对上帝的赞美还要挚诚而持久。我几乎要倒下了,像一具尸体一般倒下,死了,冷了。
也许是我异常的神情太过于明显,旁边一位找书的少妇惊讶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如同一副清热剂,把我从激情中释放了出来。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有人在自助检索的电脑上查阅书目。我走出阅览室的玻璃门,走下楼梯,来到总服务台。我要办张借阅证。
总服务台是半椭圆形,台面上有四台电脑,用于借书、还书及办证的是其中的三台,另外那台不知道派什么用场。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位脖子上挂着工作卡的工作人员,那张卡片应该是工作证,上面写的应该是名字、职位、职工编号之类的信息。卡片的主人个个都神色严峻,好像一尊尊正直无私、不苟言笑的神像。那三台电脑从内到外按次序弧形排开。外边那台靠近图书馆出入口,是还书的地方,但它的真正职责在于办证。我看到有人办证时,那位工作态度认真负责的女士便对要还书的人说:“还书请到那边。”并指了指中间那台电脑。中间那台电脑的负责人也是位女士,不过相对年轻一些,从她的眉宇间和手上肤色可以看得出来。她看起来是专门承接别人转手的业务的,她自己是否心中不悦,从她的脸上可看不出来,这样年深日久地板着脸,我想她面上的肌肤已经慢慢角质化了,失去了表情功能,变成一张死硬死硬的面具。这样的脸喜怒不形于色,是老江湖们通常都具备的成功条件之一,是深深浸染了社会毒汁的一种变异,是丰富的人生阅历、千百次历练修成的正果。那样的一张脸是我敬畏的源泉。因为我心知成它不易,曾经我也想练成那样的一种本领,想获得一种老成持重的伪装,可是怎么都不成功。我的脸正如我的灵魂一般稚嫩。她默默地拿起那些书,在仪器上扫描,确认无误之后,将书放到身后的小型移动书架上。她是处在中间位置,是最难做的位置,两头都受罪,两边不是人。其实每台电脑的功能都是一样的,都装有一样的图书管理系统,可是她的职责却是多样性的,她负责还书、也负责借书,但两者都不是指定的正职。她的右边,也就是弧形台最里边,深入大厅的那台电脑现在归一个年轻女孩管。女孩似乎是乐天派,动作灵活而轻快,她的职责也很单一:只负责借书。这样看来,中间的位置就成了两头的过渡,成了一种毫无特色也不受重视的“闲职”,专门做一些别人忙不过来时抛过来的零活。这样的职务分工体现了社会的进步和伟大的文明发展的历程,她们的年龄也呈现出一种从大到小或者从小到大的特殊秩序。我站在一旁,为自己发现的规律感到有趣。
“办证需要什么?”有人问。
“先到那边填张表格。”女神开口说话了。她所说的那边其实是离她仅有两臂之远的台面,那里放着一叠南山区图书馆借阅证办证申请表。台面上还贴着一张办证指南详细说明借阅证的种类和功能。要办证的人有三四个,听到她的话如蒙神谕一般扑过去拿申请表。没带笔。有两支中性笔像尾部被拴住的狗一样固定在台面上,是为办证者准备的,没带笔那就排队轮流使用吧。
“没有工作单位不用填吧?”
“可以不填,但姓名、身份证号要写清楚。”
有人把填好的表格递给她。“你要办哪种证?”女神问递表者。
后者迟疑着没说话,好像对她的话不能理解。
女神不等被问者弄明白就又接着说:“我们这里面向公众开放的主要有两种借阅证,一种是普通证,押金一百元,可以借两本图书,还有一种是高级证也就是办证指南上说的千禧证,办证需交押金二百元,可借4本书、2本期刊杂志、限借2件音像制品,深圳市内各图书馆都可以通借通还,凭证在外馆可以限借2本图书。”
“除了交押金,还需要交别的费用吧。”
“除了押金,另外还要交工本费10元。”
“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请说。”
“你好!少儿证也是在这办的吗?”旁边有位少妇插话问道。
“这里不办少儿证,你到少儿阅览室,那里会有人帮你办的,出门左走。”
“押金200,工本费10元,可以借4本书是吧?”
“本馆可以借4本,外馆可以再借2本。”
“在别的图书馆也可以借书?”
“可以,凭证限借2本图书。期限是30天。在这里办证,借期是30天,可以续借,但只能续借一次,期限也是30天。你也可以在网上续借。”
“哦。”
“那万一超期了呢?”
“超期的话要交罚款的,一本书超一天要交3毛钱。”
“两本书就是6毛。”
“对。”女神这时终于笑了。她看着轮流向她发问的读者,显得自信而耐心十足。其实她所说的这些在办证指南上说得清清楚楚,她相信办证的人也都看过,大致都明白相关的规定,他们只是还不太确定,非要听她说才能完全明白,仿佛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比印在纸上的还要真实、详细、可信,也容易理解。在这里,人们还是相信口耳相传的沟通。口耳相传是一门古老的技艺,在现代生活中依然被广泛使用,焕发着永恒的青春。对大多数人来说,口耳相传是最为有效的传递信息的方式,因为声音是最容易抵达心灵的介质。声音里包含的意义更宏大、更权威,也更加令人不敢违抗。狮子的吼声会吓破小动物的胆,震颤人心。而音乐,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最能驾驭人类的情感。也只有音乐能在人的心灵中畅通无阻,抵达每一个角落。
相比之下,纸上的东西更容易变质、腐朽,更令人费解。办证女神口中传达的信息办证指南上都有,可是办证指南的文字却不可亲近。因为它太简洁,含义反而更加广博,更难以把握,诗无达诂,因而更令人迷惑。一千位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这是一个奇特而有趣的现象。是因为人的理解能力参差不齐,还是文本本身包含的信息量太过庞大?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红头文件一发下来就会有人组织一场学习、传达文件精神的会议,也理解了为什么文件精神在贯彻执行、落到实处之后总是变了味。错不在人。在于文字。中国人不笨,要是笨,中国历史上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文字狱了。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创新,在寻常处找出新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挖出苦难来。文字工作者是伟大而艰难的。文字工作者?我从来不理解这个名词的真正含义。面对这个可以压倒人的新鲜名词,我首先想到的是秘书。在我看来,秘书是一种被领导器重又易遭蔑视的职务,被人尊敬又备受鄙夷,是一个地位高贵的奴才。他必须精明能干,成为领导的左右手,大腿,有时候甚至充当领导的大脑,却万万不可表现出比领导有能耐。他必须沉默寡言,呆若木鸡,在酒席上甘做陪衬,让他的智慧从领导的口中吐出。他必须在会议之前吃透文件精神,依据领导的个人喜好写出一篇力透纸背的演讲稿,然后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沐浴被他阉割过的文件精神的光辉。他的工作就是与文字搞到一起,出卖脑力。
看着台面上被人唾弃的办证指南,我忽然对文字有了新的见解,对人也有了新的发现。我发现,在面对文字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么自信。
我交了二百一十元整,办了个证。然后顺着楼梯爬到楼上,找我的书。我借了四本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上卷、《叔本华悲观论说集》、哈谢克的《好兵帅克》,还有一本从花的角度叙述植物进化的科普读物——《花之美》。为什么借《花之美》?我想可能是因为书里美丽的花的图片吸引了我。花是什么?植物的性器官。嘿嘿,我本质上是一个好色之人。食色,性也,这是圣贤说的。性与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与火是一回事一样,这是劳伦斯说的。我认为他们说的都没错。
事实上,性是生活的另一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