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圳书城
深圳书城到了,我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然后被丢弃在拥挤的站台上。中国地大物博,人员数量世界第一,在这里可见一斑。深圳书城所在的大厦建筑在一座高台上,比马路高。铜雀台也是建在高台之上的,读书的地方理应比别处高。
马路两旁因为修地铁而用铁皮和压缩板隔离,像加了层护翼。人行道被占去大半,世界在这里突然变得狭窄无比,人们只侧身避过对面来人,要不然只好撞在一起,或者爬到马路旁的铁栅栏上去,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眼尖的穿红色制服的交通劝导员吹哨喝止。好不容易挪到夹道尽头,以为可以松口气了,突然有个人冲过来拦住我。我一惊,以为是打劫的,差点一拳打过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不会有如此强悍的匪徒吧?当然不会。“先生,山木培训!”“北大青鸟,英语、计算机免费听讲座!”好几个人同时开口向我说话。原来书城之上的楼层还隐藏着众多的培训机构;有外语学习的,英语、日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还有一个我搞不懂的樱花小语种等等。有计算机培训,各种我看不明白的课程乱七八糟地印在一张资料纸上;有财务会计类的宣传册上保证只要交上一笔钱学上几个月就能拿到相应的证书。这些人手里拿着厚厚的资料向每一个路过的潜在学员介绍、发资料,有些人出于礼貌接过资料,转身就扔在地上。发资料的人中有穿着比较正式的年轻姑娘小伙,也有满脸乌黑穿着随便像刚从大街上拉来的大叔大妈。我不停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到书店看书。”二三十级台阶爬起来居然比登泰山还难。台阶有一块平台有几个简易的工作台,工作人员一律西装领带,皮鞋乌黑,白衬衣晃眼,是交行、平安、招行办信用卡的,真够热闹的!爬到门口,我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冷不丁从旁边蹿过来一个小伙子,非要把一套超值的楼房卖给我,搞得我哭笑不得。进了大门,空调好凉快,这时我才注意到手里已经抓着好几份宣传资料。我不好意思扔掉,只好拿着上了二楼。书店在二楼和三楼。
看书的心情都被挤掉了。我有点愤然,却又无可奈何。也许深圳就是这样,人们都抢着为你服务,前提是你要掏腰包。通往二楼的斜行电梯只上不下。一般情况下这种电梯都是成双成对开着的,不知何故停掉了一只,坏掉了?电梯载我上升。这景象使我想到的是有去无回的场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不是“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面对此情此景,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呢?可能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产生联想。人们的想象力太贫乏,又毫无诗意,要他们动脑子真是难为他们了。
人真不少!这表明深圳还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城市,不像海口那般不可救药。一个读书的城市是有希望的,可以接受。评价一个城市的优劣,主要看它的书店如何,读者数量多少,阅读水平高不高。我的评判标准十分独特,而且十分切合实际,全国文明城市评比委员会若是聘请我去服务,绝对物超所值,评比结果也会客观得多。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店是一个城市文化发展状况的里程表。一个不注重书店的城市,一个不读书的城市,绝对是一个粗粝的城市。文化的沙漠治理起来也更加复杂困难得多。深圳在这方面无疑走在了全国城市的最前面。这是我对深圳的初步评价。
之所以说是初步的评价,一方面是由于我谨小慎微的天性,另一方面,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也立马映入了我的眼帘。白璧微瑕是很自然的现象,我不该过多苛求。深圳是海纳百川、包容万象的城市,全国各地,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不能拿老一套的眼光去看待它,毕竟,并非人人都是从伟大的中国高等教育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不是只有一种性格。这种情况中国的教育家们看在眼里,兴许要痛在心上了。我倒觉得中国教育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因此大可不必悲伤。说到底,人们也是按照自己的天性来发展自身的,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叫做全面而自由的发展。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感觉美中不足呢?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个把人坐在地上看书而已。他们看到动情处忍不住挖挖鼻孔,或者用手指点点舌头沾些口水,又或者抠抠臭脚丫,然后心满意足、旁若无人、浑然不觉地继续翻书,看到这样的情形,其实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不光是看书,做别的事情,中国人的小动作也不外乎以上我所说的那么几种,不用担心他们会突然引爆炸弹,或者掏出机关枪来向同伴扫射。中国人缺乏这样的想象力。
我想,像这样捧着书看半天的人,多半是不会自己掏钱买的。现在的书定价可不菲。寻常见的都得二十多块钱一本,三十四十的也不在少数,八九十一本的也稀松平常。若是论套卖,装帧精良的恐怕要一二百以上,上千元的我也见过。十元以下的版本则是稀罕物,属于凤毛麟角一类。看书的人多,买书的人也不少。买得多的,手里拎个筐装着,超市里常见的那种。令我吃惊的是一个妇人竟然推着一辆购物车,车里叠着一堆书!看着那妇人,我心里一阵艳羡。深圳人真有钱,买书论车算。
书城里不仅卖书,还卖音像制品。在电梯口摆放着几个玻璃柜台,身穿制服的小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热情而雄辩地向你介绍产品,文曲星、读书郎、好记星等电子词典和学习机。事实上那些玻璃柜台还出售mp3、mp4、数码相机、音乐手机等现代技术新产品。深圳的电子产业异常发达,商家十分精明,销售理念灵活多变,简直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我的目标很明确,我只对哲学和文学类书籍感兴趣,一进书店便直奔这两个区域而去。哲学类书籍在二楼。看完了书架上的所谓哲学书籍,我大感失望。满满一架子书几乎全是研究别人的哲学研究的著作!想找一本康德的哲学原典简直比在沙漠里找一棵树还难!批判康德的专著倒是不少。我碰巧看过一本,作者名不见经传,用荀子的话来说就是“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但他敢于批判康德的三大批判,手中操的是自称叫马克思主义的刀,把康德切得七零八碎,似乎他这么一批就显得自己比康德高明了许多。他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上对康德说三道四的。中国人的学术品性和能力可见一斑。我向来是不看这类什么“五个一工程”的研究成果的,作者多半是闻所未闻的某著名思想研究专家。读这类书就像吃别人嚼烂的食物,即使营养尚未全失,但因口水太多,实在令人恶心。我还是喜欢自己啃一啃原著,不管自己能消化吸收多少,毕竟用的是自己的脑子。我拒绝读这些理论专家的著作其实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我瞧不起他们,我认为他们的档次太低。近代以来,中国自命的国学大师为数不少,——前段时间有位国学大师被人证明是个骗子,临老了还来这么一出,真是难为他了——真正称得上是哲学家的寥寥无几,能自成一格的思想体系也不多见,搞搞思想史还可以,能拿出真正够分量的哲学著作的人好像还从未见过。中国的哲学家是那些满腹经纶的大学哲学教授,说起别人的理论来那真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叫他们写一写自己的建树还不如叫一只公鸡下蛋来得轻巧些。中国的哲学家皓首穷经,像裁缝一样,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光是一个马克思就把他们干得腰腿酸软,走路扶墙了。中国的书商也不大了解情况,在哲学书架上摆满他们的玩意儿,有一点眼光的就把中国现代伟人的选集抬出来,或者把几千年以前的周易、孔孟、老庄安插上去了事。
书城里的人挺多,大人小孩,吵吵嚷嚷,在哲学类和成功学的书架之间有个老头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我走过时瞄了一眼书名,封面上赫然印着:易经大师教你如何炒股!嗬!
中国人的智慧好像全放在怎么赚钱上了,书店里有个推荐书区,摆的都是些投资理财、成功学之类的著作。孟子早就说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现代人都很聪明,写的书也都摆出一副教训人的面孔。什么厚黑、什么性格决定、大败局、我不是教你诈,说的全是些尽人皆知只有作者自以为是故作得意的不传之秘。这些伟大的揭示奥秘的巨著,塑造了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左右了中国人的文化观感,培养了中国人的文化素养,似乎也影响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走向。迅速致富成了人生的动力,生活的目的。以前人人皆可成尧舜,现在人人皆可成比尔·盖茨。成功并不遥远。至少那些书的作者在努力向人灌输这样的成功理念。一种快餐文化,塑造的是方便面式的城市。
这些自欺欺人的书提不起我的兴趣。我离开那堆贫瘠的书山,往三楼走去。三楼的人也很多,同样也有美中不足。我不再注意他人,自顾看我的书。
我拿了一套《蒙田随笔》。早就听说过这部书,买回去看看。
收银台在二楼。我走向收银台,路过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绅士身旁时,那位绅士很响亮地放了一个屁。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此公竟若无其事。我不禁心里暗暗佩服。对于强悍的人来说,放屁是不分场合的,就是在佛祖面前,有屁还是照放无误。
排队,结账,然后从一个楼梯口下楼。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入口电梯开一只停一只的用意:将顾客逼向收银台,出路在那里。
走出书城大门,培训机构那些热心的宣传代表们依然把守着台阶,银行信用卡业务代表们如狼似虎的目光依然在扫视过往人群,试图从中找出猎物。我顿时感到前面难关重重。说真的,此刻我真不想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打交道。我是一个心很软的人,我怕再多接触几次自己真的会被说服,报名参加他们的培训班。我明白,他们也是在为了生活而奔波。大家都很难。我走下台阶,步步为营。我一只手提着《蒙田随笔》,另一只手握着先前他们发给我的宣传资料。我决定紧闭金口,只要我不开口,就不会被纠缠,一旦开口,苍蝇就会飞进来。一旦你开口讲话,别人就会缠着你,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开口讲话的人总比一个沉默的人容易对付得多,撬开了一个人的嘴巴,再撬开他们的心就容易多了。他们有自信将他们雄辩的道理、他们强大的意志投入你口中,压进你的大脑,控制你的意识。我沉默地走着,碰到有人阻拦就举起资料给他看,好像那是我最有效的通行证。事实证明,我的方法非常管用。
落日熔金,高层建筑投下它们长长的影子,背阴处依然明亮。街道两边的树木坚守着岗位,树叶被过往的车辆荡起的风摇振。在站台等车的人们互不相识,在都市的喧嚣中默不作声。
我的心情很平静,因为手里有书,因为黄昏已经来临。
黄昏,一个温暖的词语,常常在我的心里勾起美好的想象。黄昏,金光洒满大地,彩霞满天,上帝降临时的闪耀,令人遐想的时光。一切归于圆满的时刻。家庭生活、天伦之乐的开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种充满期待的幸福图景。
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虽然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处身于陌生人之间,但是我不再抱怨,不再要求更多,能够感受自己活着,看到天空像画一般美丽,我就知足了。
现在该打道回府了。每个等车的人虽然都默不作声,但是他们心里肯定都有一种想家的情愫在流淌。家里有亲人的笑语等着自己,有可口的饭菜等着自己,有一张舒适的大床等着自己,想到这些,心里怎么能不激动?我心里的动物冲我发出吱吱声。我知道了,我可以看到人们的内心。
突然我右边的一个男人走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出现在我面前。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肩上挎着一个包,右手拄着根木棍,左手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伸向我,上下抖动,杯里发出硬币撞击的声音。她的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我一惊,立刻明白了,她是在向我乞讨。我下意识地伸手掏出裤袋里的钱。一张百元大钞,一张五十的,四张一元的,还有两枚一元的硬币。我还要转车,零钱用得着。我把那两枚硬币扔进她的杯里,然后往旁边跨了一步。一个女人把我的动作全看在眼里,她不说一句话。老妇人继续走向其他人,举着杯子上下抖动,口中喃喃自语。一个又一个的人转身走开了。我转过头不忍再看。
乞丐,一种生硬的景象出现在深圳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