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运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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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这个字,近几年变得很微妙了。好像承认信鬼、怕鬼是件不可理喻又丢人现眼的事。但同样的一群人也会过除夕、守岁、拜财神,和祭祖,可以说是非常有弹性的信仰系统了。只敬神,却不信鬼,就好像说你只懂报恩,不懂报仇一样。但其实,不懂报仇的人,多半也不会报恩。
现代汉语里有许多带“鬼”字的词。神出鬼没,鬼迷心窍,鬼话连篇……你信或者不信它,它就在那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佛也是,鬼也是。有一个成语叫做“疑心生暗鬼”。在遇上a子这件事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我对t大师的疑心,始于结交以前,这前面也说过。j君介绍这位高人时就吹嘘得天花乱坠,说师父带他开天眼,拜鬼神,阴阳两界都被他打通了,师徒二人常常促膝长谈,推心置腹,聊因果循环,宇宙浩瀚。不仅如此,师父还传授给了他一个什么妙法,只要略施小计,算准了时辰方位,世界上没有他约不出来的女孩子。我听得犯恶心,问他说,略施什么小计?你师父教你下蛊啊?他故弄玄虚地呵呵两声,模棱两可地说,只要是人,就都活在一个规律里,只要掌握这个规律,也就是掌握了人,妳不信可以去问!
我当然是相信有这种法术的,两情相悦的情降,迷惑人心的虫蛊,歹毒阴损的巫术,只要在娱乐圈溜达几年,你总会听说到各路明星富豪和在他们背后推波助瀾的大师们各显神通的故事。但我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的是,大师竟然会把蛊惑人心的法术教给j君这种小人。这无异于是给地痞流氓配了个官职权柄,更加方便他肆无忌惮地去祸害女孩子。如果j君没有说谎,那这位大师可真是太没品了。当然话说回来,也没规定大师就一定得有品。大师,也不过是个手艺人,摆了个药摊,只管收钱,至于你买老鼠药回去是杀鼠还是杀人,他总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的代言人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的。
我对手艺人们的态度也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宽容的。你看,文艺圈嘛,最不缺的就是道貌岸然的人。那些光彩夺目如神仙下凡的哥哥姐姐,私底下蠢坏起来也是不遑多让叹为观止的。长得再美,学得再霸,修行再深,人也还是人,我从不妄想人会拥有神性,因此看到明星卖身,学霸抄袭,大师行骗,也不会太惊讶,反而觉得不要脸得有点亲切。人就是人,你总得容许他们有作为人的肮脏。
但只有一条,你要是明目张胆地脏到我k怼怼头上来,那咱们就得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了。
那年11月,t大师说好要寄招财符给a子之后,就又没了下文。a子起初还颇有些侥幸的期待,借着元旦的由头发了几条问候短信。t倒也回复,但只回些客套祝福,招财符的事是只字不提。a子面子上有些矜持,人家不提,她也就不再问了,说毕竟是年末年初,肯定家家户户都在忙。我说,没有人会忙到没时间赚钱的,你就直接问他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问题就在于没给钱呀,一句口头约定,我也没立场催人家。难道他是希望我先识相地交个定金意思意思?或者他改变主意,不想把东西给我了?还是觉得我的姿态放得不够低?不够有诚意?
啧,什么诚意不诚意的,怎么还被一个算命的给搞内耗了呢?他卖,就给价;不卖,就说不卖。不是他自己主动提出“事成后付款,一块不嫌少”的吗,搞得多清高似的,直接把路堵死了,我们又没逼他。11月到现在,快60天,他随便发一个快递就能解决的问题,何至于拖到现在?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没这么平白吊着别人的。我越想越来气,跟a子要了手机,点开t的对话栏,输入:师父,假日打扰了,最近和编辑说起了志怪类的小说,她说她也很感兴趣,如果您假期得空的话,来聊聊咱们的作品呀。发送!
a子苦笑:“我平常跟他说话根本不是这个调调,这一看就不是我。”
“看破不说破喽。大师既然淡泊名利,这个钩他可以不上啊。”
“妳觉得他说不要钱,只是欲擒故纵?”
“都说物以类聚,能和j君那种人当十年的朋友,他能有多洁身自好?”
反正我是不吃他沽名钓誉那一套的。我说了,我从来不在乎算得准不准,但骑到我头上拿腔拿调,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你那么清高,有本事别靠过来嘛。结果,不出一刻钟,大师回复:我在山上,月末回城,回即联系。
a子怔怔看我:“这样算是上钩了还是没上钩?”
“啧,还有攻有防,张弛有序呢,他跟我在这高手过招呢?我们最先两次约他,可都是付过钱的,先不说他那金色小蛇有用没用,招财符不也是他说要给的吗,话一说完,人就跑了,说话跟放屁似的,不是骗子是什么?又一杆子给支到一月底去了,到时候正逢春节,不就又有借口装忙了吗。真是给他脸了!”
“万一大师真是上山清修呢,他要跑,完全可以不回复啊。”
“不回复,怎么放长线钓大鱼啊。年后,妳手上那几个案子也差不多该有眉目了,到时候他又冒出来说,啊多亏了我在山上给妳做法加持,怎么样?项目落地了吧?进账了吧?好家伙,空手套白狼,妳那钱得分他多少?”
“如果他本意就是骗人,大可以随便邮来个什么鬼画符,反正我又不认识。何必躲躲闪闪的呢。”
“妳不认识,有人认识啊。符箓那东西,也有个固定格式的,不然让妳画,妳画得出来吗?”我说,“再者,那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道行的人都能画的,装神弄鬼的人,最忌惮鬼神,他乱画也不怕遭雷劈?”
总之不管原因为何,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个符,大师是不会轻易吐出来的了。a子觉得再追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想就这么算了。至于我,你们知道的,我肯定是不能受这个委屈的。但是要打他的脸,也不急于一时。反正这人现在已经进了我的黑名单,要是哪天让我揪住小辫子,我非薅秃他不可。
一个月过去,转眼到了“大师下山”的日子。大师“回即联系”了吗?那必然是没有。但我和a子此时也没空在意他了。因为比起大师没消息,手上的案子没消息才是更致命的。从前一年九月起就启动的几个项目,全都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就是一个无止境地等待平台过会,无止境地等待投资人点头,就连那个主动找上门来要砸300万到我们嘴里的金主都没再回音了。
a子说,也许人家经过评测,认为我俩资质不够,不配帮人家洗钱呢。确实。在这个世界,哪怕是恶人,成功也是有门槛,需要点机缘和代价的。我甚至还不信邪,去追问联络人,对方一改之前的豪气直爽,颇有难色地说,他也正在等老板拍板,可是老板正在外地出差,还没回复呢,等他回来我再问问哦。问能问出什么来呢,我其实很清楚这已经是很委婉的句号。成人的世界,“等”和“忙”一样,都是拒绝的前哨。职场,生活,恋爱,没有一件事是越等希望越大的。同理可证,其他的几个陷入胶着的项目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话虽如此,我和a子却都默契地没有点破。22年春天,正是封锁得最穷凶极恶的时候,天地间是个牢笼,去哪都是死路一条,我们实在太需要一点人生尚有未来的希望了,哪怕是幻觉。
比起我,a子的心理负担恐怕还要更重一些。过了年,就迈入她赚不到钱的第六个年头了。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性格也很好,人也漂漂亮亮的,但就是生不出感情线;明明埋头工作,从不偷懒,就是死也赚不到钱。久而久之,不仅是生活拮据、前途堪忧带来的焦虑,更多的是对自身的存在和价值滋生的质疑和否定。现在回头想想,其实从这个时候起,a子的精神状况就已经开始奇怪了。但问题是,我当时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仅是与她合作的项目中途夭折,自己手边的出版剧作也停滞不前,再加上自律神经失调,越来越频繁的偏头痛,每天起床都成问题,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春至那天,我去楼下的超市取菜。连日来胸闷气短,心情抑郁,不想回家,就在小区多晃了几圈。以往总是堆满了人的健身角,如今都被塑料布盖起来,像末日废墟。我捡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下,一抬头,视线正好对上自家阳台。这一看不要紧,瞬间吓到半死——我家阳台上有个人侧身站着,扭头看着屋里,一只手指着楼下,好像在和屋里的人聊什么。但问题是那个人看起来不像a子,家里也不可能有客人来。我站起来挪动了几步,想确认那人扭过去的脸上五官长什么样,又从下往上数了好几遍,12楼,没错啊,是我家啊,阳台上的吊篮和桌椅也没错。
我心里有点毛,迈步快速往家走。拧开门锁,拉开门板的一瞬间,那个感觉又来了,那个山洪倾泻于前的感觉,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热浪舔到脸上来了,我又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步,但不知是在给谁让路。屋里很安静,一眼就能望见客厅外的阳台,没人。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哪里难受呢?味道。可能是在户外逛得久了,对家里的气味又恢复了敏感。不是我熟悉的香精,而是一种闷闷的,山野的,荒蛮的土腥味。是之前在a子的房间闻过的气味,已经蔓延到门口来了。
我叫了一声a子,没人回答。她屋门半敞着,我直接走进去。土腥味更重了。屋里的东西比先前少了些,因为隔壁持续不断的说话声,a子索性直接搬到客厅,毛毯棉被都拿走了。下午四点半,隔壁还是有说话声。这不当不正的时间,聊什么呢?我凑近了墙面偷听,听不真切。能听出音调和断句,但听不出吐字。我换了个位置,换了个角度,听不清。再换,还是听不清。换着换着,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懂……就是,如果有人在隔壁聊天,你凑近去听,应该是距离近就声大,距离远就声小,而且你对声源的方向是有个感知的。但无论我站在这个房间什么位置,贴哪块墙皮,隔壁的说话声都一样大,而且完全判断不出声源的位置。也就是说,要么是整个房间在说话,要么,声音不在隔壁。
“哗啦”一声,套间厕所里的马桶冲起水来。我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虚掩的门里有个黑影,正是a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推开门,说,妳在家啊?黑漆麻乌的,不开灯,站这干嘛呢?她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神有点迟疑和呆滞,说马桶好像坏了,会自己冲水。她穿着平常那套紫色家居服,一颗丸子盘在头顶,和刚刚阳台上的人打扮不一样。
“妳刚刚叫我了吗?我在楼下看妳站阳台上叫我,还以为要帮妳买什么呢。”
“啊?我没出去啊。”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但我真的没看错。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灵异体质,这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脏东西,再加上之前两次噩梦,算是彻底被搞得神经衰弱了。于是连夜翻遍联系人,找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有点这方面功能的好朋友。姑且叫她q子。
q子这个人也很神奇,从外表到性格都像个小太阳,圆润开朗又明亮,一看就阳气很足,但私底下是个神婆,最爱研究阴间的玩意儿。我们以前也一起写东西,毕业后不久她就跟老公移居国外,联系也就淡了。我算好时差,等到大半夜,发短信问她方不方便聊几句。不到三分钟,一个视频直接打过来,惊得我一个i人一个跟头滚下床,披头散发地哀嚎:“诶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国外的怎么这么喜欢视频啊,是不是有毛病,我这穿睡衣呢!”她那边的画面颠颠颤颤,花园式的小院子里吵吵嚷嚷地挤着一群大人小孩,边吃边闹,镜头忽而被她的下巴和鼻孔占据,边跑边说:“我女儿生日party!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跟妳说哈。”
人家生日,聊些神神鬼鬼的好像不太礼貌,我说,也没事,改天聊也行。
她说得了吧,妳找我从来没有没事过。
哦没错真是抱歉呢,我就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她在豪宅里左拐右拐了半天,推门进入硕大的洗手间,盘腿上洗脸台,笑嘻嘻地看我,惊讶瞪眼:“呀?妳也开party啊,这么多人。解封了吗?”
……
一句话把我要说的都堵回来了。她见我僵硬地转动眼球扫视四周,也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呃,我开玩笑的,妳别当真啊。”
“妳看见什么了,妳说实话。”
“没,妳新买的房子,能有什么呀。我青光眼,看错啦。要问什么事?”
事已至此,我就直奔主题,把近日来发生的怪事简单说了一下,问她认不认识懂得化解的高人。
她说,会卜卦算命的认识很多,但有功力会法术的从没见过,真有功力,也不会轻易示人。她说的没错,路边摆摊的大师们见你萎靡不振有求于他,不趁机削你一笔就不错了。更有甚者,还会拿个破符当诱饵吊着你,一会儿故作清高,一会儿诱敌深入呢。我怒从中来,干脆把在t大师那儿积攒的满腔怨气一股脑倒给了q子。q子听了,沉默半刻,突然转了个话题,问我,认不认识某某某,也是写手圈子的前辈。我说,听过名字,但从没交集,怎么了?
她说,妳刚才说,那位t大师在医院工作?
我说,据他说是有个职位,但平常到处降妖除魔,浮夸得很。
她说,前不久某个艺人摊上了件挺离奇的事,闹得鸡飞狗跳,找了各路大师都没用,后来某人出面,三下五除二给平息了。出面的就是那位前辈的弟弟。听说就是在医院工作的,非常年轻。妳那位t大师,多大年纪?
这一问给我懵住了。心里一沉:“听声音确实很年轻,像大学生。”
“是姓江吗?”
“还真没问过。开始只想算一次玩玩,没管太多。后来几次问事,也没聊私事。他的id是某某居士,看着还挺油腻的。”我突然想起,“啊,那个弟弟,他家开麻辣烫馆吗?这个t大师好像开过。”
“这可没听说。”
“咱俩说的这是一个人吗……?”
“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也可能只有他能帮妳了。”
但我心下把q子说的这个神人和a子列表里那个一块不嫌少大师并排比对,怎么也对不齐轮廓。忽然,视频那边一声闷响,接着一串啪塔啪塔的小脚步声,小女孩扑进妈妈怀里撒娇。q子抱起女儿,说,快来打个招呼,叫阿姨好。小姑娘娇娇地扭过头来看我,视线上下左右游移了一会儿,小手点着屏幕,说:“阿姨好,叔叔好,叔叔好,叔叔好,阿姨好……”
我……心中万驼奔腾,脸都黑了。
q子连忙打断:“可以了,别数了,不要数了!去玩吧。快去吧。”
小女儿笑着跑走,屋里又只剩下我俩。安静得像停尸房。她尴尬一笑:“呃,嘿嘿,呃,就……不好意思,这个青光眼,它是显性基因哈。”
“……所以到底有几只?妳说实话,我屋里有几只。”
“没没,妳别想太多。”
“妳不说清楚,我想得更多啊!”
“唉,这怎么说呢。”她挠头,“妳最近去过荒郊野外,捡回过什么民国时代的铜镜,什么清朝的铁碗之类的脏东西吗?脏东西才会吸引脏东西。”
“别说荒郊野外,我连小区都没出过!以往过年,我都还会去大庙拜拜,求个护身符,这都三年没去了!”
“那就对啦,所以这个‘脏东西’就是妳啊。”
“……?”
“妳听过一个词叫做‘疑心生暗鬼’吗?”
简而言之,就是字面意思。多疑,而至心中恶鬼丛生。现代汉语里有许多带“神”的词,气定神闲,神不守舍,六神无主……妳知道六神是哪六神吗?心肺肝肾脾胆里,都住着神明。但心要是被鬼占了,神明就没地方住了。身不住神,脏东西也会越聚越多。所以,没做亏心事,白天多开窗通通风就好。别想太多,知道妳现在心思重,但没事的,总会解封的,工作会好起来,生活也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我实在不敢确定。现在想想,当时距解封也就只剩下不到大半年了。但被困在地狱的当下,绝望是永恒的。
三月,早春,万物复苏,人间一片破败荒凉。
然后就在四月,事件的闸门打开了。
那天,我和a子在小客厅工作,正在讨论一个什么桥段,她电话响了,看了来电显示,面色不太好,拿起手机去屋里接。交谈声有些急切,聊了半个小时。回来时看得出情绪低落。她装没事,问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我直接说,家里有事啊?她略犹豫,像是难以启齿,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大事。我也不好再追问。
我必须要说明,在这个时间点上,a子还没跟我说起a爹多年来的种种。我也只是借由a爹之前的群发短信小插曲,和a子对父亲避而不谈的态度,推断出父女不睦而已。我甚至觉得,说不定只是那些很常见的家庭矛盾,要么重男轻女厚此薄彼,要么观念相斥无效沟通。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的话,那天一定会追问下去,问她父亲到底想干嘛。
但我真正知道时,已经是半年后了。东窗事发,她和盘托出,说当时接到的是母亲的电话。那段时间,父亲不知为什么,突然疯狂找她,但苦于没有联络方式,于是每天去骚扰她母亲,要求她传话、劝解、说服a子。母亲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把压力还到a子身上。a子苦不堪言,说我不想联络,也不想见面。母亲说,不用妳联络,也不用见面,他只是想送妳一支新手机。
对,一支新手机。
一支平平无奇的,每个人都有的,早上当闹铃,晚上刷视频,上班用来摸鱼,如厕用来看报的,普普通通的手机。但为什么是手机呢。三年间没说过话的父亲,即便要向女儿表示关怀、温情、或歉意,为什么在那么多东西里选择了手机呢?
如果我早点知道来龙去脉,在那一天,我就会问出来了。但我没有。
a爹追连载追到现在,不是最想知道事情是怎么败露的么?别急,这不就来了么?这一幕你一定很熟悉吧?我后来常常想,你复盘自己干的缺德事时,有没有后悔过。运这个东西,就像翅膀,凤凰有了翅膀是可以高飞,但泥鳅就算有翅膀也扑棱不了多高。a子的性格,其实和她母亲一样有特别柔软的部分。只要她飞起来了,哪怕你过去对母女俩多绝情寡义,若是见到父亲步入绝境,她总是会选择伸手帮你一把的。但你并不信任她的选择,你无法忍受把选择权放在别人手里。你折断了她的翅膀,安在自己身上。怎么样?飞得起来吗?飞不起来吧。你只是用你的蠢和傲慢,让两个人都坠死在沼泽罢了。害怕了吗?现在开始害怕还太早了。因为我的故事还没说完。
时间继续向前推进,那年,整个四月天都昏沉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持续地恶化着。几个项目死了,几个项目半死不活,还开展了几个新项目,发展前景都非常薛定谔。我和a子连互相鼓励都免了,就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起床、吃饭、找事情做、和假装有事情做的死循环。
我的偏头痛更频繁,有时夜里被活活疼醒,起来去上厕所,倒水吃药,就看见a子还在客厅,就着暖黄的小桌灯工作。我应该更早注意到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无论是半夜,还是白天,任何时候见到a子,她都是醒着的。但因为我们的作息本身就很不规律,当时我竟然完全没察觉出奇怪。
还记得那个晚春,某个后半夜,我又被头痛惊醒,去厨房给自己热牛奶。等水开的空档,靠着窄廊的墙发呆,恍然察觉视线的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转过头,看见a子的侧脸。她坐在沙发上,周身镶了一圈柔和的暖光。画面说不出的诡异。因为,她在点头。就是那种与人交谈时自然应和的点头,脸上的表情时而宽慰,时而赞许。她面前的电脑屏幕在睡眠,电视也关着。从我所处的角度看起来,她侧着脸看窗外,好像在和阳台上的谁聊天。我后撤几步,探头去看,阳台上没人。
那个感觉又来了,山洪倾泻于前的崩溃感。
我轻声叫她,说a子啊,妳在跟谁说话呢,还好吧?
她震了一下,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事啊,没事,挺好的。
月光穿过小阳台爬进室内,想努力把屋角照亮些,却有些无能为力。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不是因为我不想知道,是因为明白就算知道了,也帮不了她。
此时距离她得知小鬼的存在还有半年。距离她变成失踪人口,还有11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