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章 青竹与影
顾凡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气愤之下都走远了,思虑再三,还是回去把马若兰的尸身搬上了三轮车。
马若兰是浪荡,是罪该万死,但无论如何,若抛尸荒野,总是于心不忍。
想起给马若兰鞍前马后的种种岁月,他之前是自我感动,现在是自我嫌弃。
一滴眼泪在他的眼里打转。也许是告别那个曾经让他奋不顾身的女人,也许是为了自己回不去的青春。
顾凡把马若兰塞进车厢,打着了三轮,“嘟嘟嘟”地往回走。
小镇一路都是古典风格,路上有许多剧组,见血肉模糊的马若兰,也没有一个人表示诧异,可能他们以为这是在拍戏吧。
不过,他们似乎对顾凡的三轮情有独钟,眼神时不时地打量起那三个转动的车轮。
这个小镇上稀稀疏疏行驶着几辆三轮车,但都是马拉车,那些马夫就坐在草垛山,一鞭一鞭挥斥着马儿,有的还会唱着一些山歌,那声音幽远,那歌词荤得不堪入耳。
“谁家那个娘子哟,惹得哥哥心那个痒,娘子哟娘子,山外青山楼外楼,哥哥只想把你来抱哟”
歌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挎着篮子的大娘鄙夷地瞧着马夫。挑了一串红辣椒的年轻媳妇羞红了的脸比辣椒还红。一个落得只剩两颗门牙的老奶奶朝着马夫啐口水。嘴里骂着:“下流,肮脏了姑娘们的耳朵。”
马夫不管不顾,仍然自娱自乐。
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踏出一串长长的回声。像沙漠里一串孤独的驼铃声。那是幽幽的历史遗留下的悠悠记忆。
顾凡诧异间,恍若隔世。曾几何时,这是一条充满了商业气息的伪古城,那些小商小贩,今天似乎相约好了集体闭门休息。
“咕叱”一声,那电三轮爆了胎。
顾凡把车挪到一边,等待过往车辆的搭救。
小镇来往车辆本来是不少的,今天却异常冷清,偶有几个马车路过,对顾凡的求救也视若无睹。
起初顾凡只是觉得这些人冷漠如斯,后来渐渐觉得事有蹊跷。
“糖葫芦,糖葫芦。”
就在此时,一个挑着一束糖葫芦的老翁经过。那老翁瘦得皮包骨头,颌下的皮肤更是松弛如鸡的下冠,额角的汗珠如雨,但他还是面带微笑,一边弓着腰,一边叫卖着。
他走路的时候把头埋进青石板路,只有叫卖后才会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但凡有可疑人员都会停下来。
小镇上的人顾凡都认识,奇怪的是,今天他居然一个熟人也没遇到。
“老伯,我要一串糖葫芦。”
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地响着,饥渴地冲到老翁身边。
老翁没有理他,只顾叫着一步一晃地走去。
顾凡有些气愤,追了上去,“老爷爷,你没听见我说话?我要一串糖葫芦。”
老人视他无物,依旧挑着他的糖葫芦,一摇一晃往前走去。
“喂”
接连被无视,顾凡一气之下,伸手去抓老人。
顾凡抓了一个空!
那老人的身体就像一束光一样从指间流走,能看到,但没有触觉。他挡在老人的前面,老人也视若无物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叫卖着向前走去。
——鬼魂?大白天哪来的鬼魂?
顾凡吓得两腿发软。
虽然他跟着镇上铁匠铺的基叔习得一身武艺,但基叔的一身铁胆他是无论如何没有继承半分。
基叔在顾凡的记忆里是一个铁胆威龙的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怕的人和事。据镇上人说,他是后来才搬到小镇的。
基叔有讲不完的传奇故事,丰富着镇上人茶余饭后插科打诨。但那一点也不耽误他现在以铸铁为生,一点不耽误他的生意惨淡如斯。他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铁匠,铧口、镰刀、斧头都会。先前很受父老乡亲爱戴,十里八乡都来找他铸铁,后来行业渐渐凋零,再后来就彻底人迹罕至了。
铸铁铺门前半人深的枯草就能证明一切。
很多人劝他转行,他倒是自得其乐,与世无争。
他的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擦刀,磨剑。有时候心情好,也会铸铁,把风箱拉得呼呼响,把铁烧的火红火红,“叮叮当当”在镫上敲打起来,火星四射,然后把塑好型的铁块“噗嗤”一声放入水中冷却,冒出一缕青烟。
“阿基,搞啥呢?”
路人经过,扯着嗓子随便问一句。
阿基嘿嘿一笑,会很认真地回答,“铸造一把锋利的剑,取名叫”
路人对他铸的剑尚且不感兴趣,何况是取名。
因为他的剑名也是毫无营养,什么“战龙”、“战天”、“战魔”,什么“屠鬼”、“屠妖”等等,乍一听感觉牛逼轰轰,细一品才觉土得掉渣。老乡们没文化,听得也是腻了,往往没等他说完,人就逃一般地走开了。
每当这时,阿基就会很失落地给自己念一遍:“战龙刀。”
“阿基叔,这是什么刀?”
顾凡记不起阿基叔的一件完整的事,倒是对他的刀剑产生了浓厚兴趣。阿基很是欣慰,简直要视他为知己,高山流水之情了。没多久,一身本领尽数传于了他。
时到今日,顾凡才明白,阿基的一身铁胆才是真正的本事,这却没有传与他,这让他特别地想阿基叔。
顾凡已经隐隐约约觉得一种变故在悄然而至。
接下来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马夫,都对顾凡置若罔闻。顾凡从起初的惊讶渐渐适应后,现在变得渺茫起来。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往自己身上摸去。还好,他是实实在在的,这让他放心了一些。
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周笼罩在黑夜里。
路似乎越走越长,那个小镇的影子似乎遥遥无期,千里之外,目之所及,没有一盏亮着的灯光。
顾凡推着三轮举步维艰。有那么一瞬间,都后悔起为什么不早早就走路回去,然后他想起要是把三轮车丢在野外回去,奶奶肯定会拿着扫帚追着满镇子地打,最后累趴在路边心痛地哭泣。想到这里,心里就打了一个寒颤。
那可是她的宝贝啊,顾凡不确定在奶奶心中,他和三轮车到底谁的份量重一些。从奶奶每天擦拭一遍三轮车的情况看,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顾凡想起奶奶的时候就见到了奶奶。
奶奶倒在大路边,倒在血泊里,只剩下一口气了。
“奶奶!”
顾凡好希望这也是虚无的,但是,也不幸,他分明摸到了奶奶身上滚烫的热血。
“凡儿,找到六族,离开这里”
奶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说着话,她的喉咙已经被刺破,血块堵在嗓子眼,以至于说出的话沙哑无比。
“奶奶,你别说话了!”
顾凡带着哭腔,一边用手塞住奶奶不断往外喷血的咽喉。
“听我说你是玄武人注意身边人”
奶奶断断续续说着话。
“卖糖葫芦!”
此时,路中经过一个卖糖葫芦。
顾凡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到他,就因为没有注意他,所以他才一刀解决了奶奶。
顾凡奋起直追,又是一阵惊雷,那卖糖葫芦的又消失在云卷云舒中。
“去尼玛的!”
顾凡大声宣泄着愤怒,泪水早如喷涌般打湿了脸蛋。
顾凡此时又累又饿,已经没有精力去害怕什么,迷茫什么。
月亮从山头爬出来,淡淡地照着他,他的影子淡淡地投在路上,他想到了一个词:形单影只。
他依稀想起奶奶讲的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他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最近发生的故事来看,这个影子的故事是存在的。
他冷冷地瞧了一眼死透了的马若兰,又瞧了一眼奶奶,想起凄惨的一生,任眼泪肆意在脸上纵横,没多久,昏昏沉沉地在车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大地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月光淡淡地,微风在他的脸上扫过。不,那是月下的竹影。竹影很浓,映在他的脸上,就像一副郑板桥的水墨画。
不是微风在动,也不是竹影在动,是他在动。
他以为是三轮车自己好了,现在看来也不是三轮在动。
是一个肩膀在动,一个宽大的肩膀!
其实也不是肩膀在动,是一个一身铠甲的男人在背着他奔跑。
血迹侵湿了他的铠甲,他气喘得异常激烈。
显然,他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全靠毅力在支撑着他。
人影,黑色的人影,从竹林里穿梭而来。千军万马在追逐着他。
箭如雨,却是平地飞行的。
那些削尖了头的竹筒,就像雨一样,穿林而过,呼呼地从耳边而过。
那铠甲男一把将顾凡揽在怀里,自己的背却接住了密密麻麻的箭雨。
“爷爷!”
顾凡这才看清楚那个负着他前行的人的脸。
虽没了皱纹,人也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但是,他的眼里插着半只折断的箭,这是他的爷爷无疑了。顾凡心道:“爷爷的眼睛本来就是瞎的,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了。”
“凡儿,坚持住。”
顾兮兮咬牙奔跑,吃力地说道。
“杀!”
不仅是四面,粗壮的竹竿上也是扶满了黑衣人,就像蚂蚁爬树一样。此时正往下跳跃,黑压压的犹如暴雨前的乌云。走近了,看清了,才发现这些人不仅一身黑色披风,脸上戴着的也是一块黝黑的兽皮面具。黑色的披风下,一把冒着杀人的寒霜的剑也是黝黑黝黑的。
“瞎子,跑啊?”
黑皮面具的人群里走来一个黑皮面具的人,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剑是明晃晃的。
“他叫你来的?”
瞎子吐出一口鲜血,沉声问道。他指的“他”不知是谁,但应该双方都认识,有种心照不宣之意。
“知道还问。”
黑衣人在距顾兮兮三丈外停下,做了一个防守姿势,似乎有所忌惮。
再看顾兮兮时,已经是遍体鳞伤,谁都看得出来是弩弩之末,全靠精神支柱撑着,只要一松懈,随时都会成为软泥一摊。
“把孩子给我,扰你性命。”
“除非我死了。”
“好,那就让你死”
月光泡竹影,犹如淡茶。
“死”字说了一半,就含糊不清了。
黑衣人的双手握着一根青竹,青竹就插在他的喉咙。
他的头和脖子都被黑色的铠甲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青竹就像有定位,精准无误地穿过铠甲,插入了他的喉咙。
那是一根没有剃去叶子的青竹,血染红了绿色的竹叶,一滴一滴淌着。
小孩是从顾兮兮的夹肢窝下出的手。
“咦!”
黑衣人虽多,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孩有如此身手,吓得面色惨白,不知不觉间连连后退。
“玄武人!”
一个高大壮汉见此情景,也不由地惊叹了一声,然后似乎是确认似地又说了一遍,“果然是玄武人!”
他的声音有喜有悲,有忧有愁。
就在此时,那些弓弩手已经张弓搭箭,蓄势待发。风吹动了了竹林“瑟瑟”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血腥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带头的壮汉叫了一声:“住手。”
闻声,众黑衣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壮汉转着圈踱步,才很确定地补充道,“切勿伤了他。”
生得如此天才孙子,顾兮兮奄奄一息的眼里透出一丝笑意,很是欣慰地说了一声“好孙子。”终于体力不支,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壮汉一挥手,几十个黑衣人一步一步挪动着围了过来,那脚下走位变化多端,显然这是一个精心苦练的阵。
小孩约莫五六岁,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着。不像小孩子该有的清澈,倒像是一个老练的杀手该有的苍白和狠。他显然已经类同一个杀手了,因为他已经杀了人。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无比的明显。
“哥,是不是搞错了?”
一个黑衣人走到带头的壮汉身边,指着那个影子,有些怀疑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些失落。
“有道是‘人之初,性本善’,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颜色的影子呢?”壮汉责备道。
“是。”
“少自作聪明,多做,多看,多想,少说。”
“是,哥。”
在壮汉的指挥下,那个剑阵开始动起来,像一个无比巨大的旋涡一样。
那个旋涡向顾兮兮和小孩席卷而来,似乎要把他们吞没了。
小孩在剑阵的威力下,大惊失色,已无招架之力,双手蒙住了耳朵,惨叫着。
竹林里响起了悠扬的笛声。
月光很淡,很幽远。
笛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大地似乎只有这一家之鸣。
这笛声就如一场浩瀚的大海上吹来的风,把剑阵的气势全卸了去。那几十把剑也如同失去了重力,漫无目的地飘起来。随着笛声终止,那些剑才“叮叮当当”落得一地,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落下的死鱼。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歌声凄凉,悲思惆怅。
一抬八人大轿停在十米外,那群黑衣人一阵惊呼,让出一条道来。
轿上走下一个少年,青衣漫步,犹如缥缈。忧郁眼神就像一曲离别的琴声,眉宇间,尽是忧愁。
“尔等回去吧。”
少年手里拿着一支笛,轻描淡写地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似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无论语气还是举态,无疑都在说:这是一道命令。
一个尖声尖气的黑衣人躲在人群里说道:“你说回去就回去,真当我们吃素的?”
青衣飘飘,犹如一阵风在人群中穿梭。
少年手里拎着一个黑衣人,把他举过头顶。
“吃素有什么不好。”青衣男人似乎在跟别人茶余饭后闲扯淡般轻松惬意,但是手里却死死地捏着黑衣人的脖子。
“大侠饶命。”黑衣人尖声尖气地道。
“都统养的饭桶。”
青衣少年一放手,那黑衣人“啊哟”一声摔在地上。青衣人走上两步,继续道,“回去告诉都统,人我带走了。”
“少侠是玄武人,我等自知不是对手,只是如何称呼,我等跟都统有所交代。”
那个带头的壮汉走前一步,似乎是故作镇定,他的声音深沉,又像念稿一样机械。
“阿基。”
青衣人看也没看一眼,说完抱着孩子扬长而去。
“爷爷!”
孩子大喊。
顾兮兮满身是血,但嘴里一遍一遍念着“凡儿。”
在千里月光里,顾兮兮在顾凡的眼里成了一个黑点,终于也听不见了他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