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温情
江都没有任何隐秘可言,更何况林审言曾是江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浪子一朝悔悟甘当一个普普通通学堂的普通教书先生,更是在江都百姓议论纷纷。这样一个人物,在永河畔跳河而亡,实在不可思议。
现场目击证人那么多,消息在一瞬间便传遍了整座城,顾妙清还没走进家门呢,就见着大哥顾云峥火急火燎冲出府,连顾妙清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都没看到,直勾勾往前走不知要去哪。
“大哥?”顾妙清叫住他,“何事如此匆忙?”
顾云峥猛地顿住脚步,身子还没站稳转身望向顾妙清,见人好好地站在那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正要去找你呢,刚听到消息说是林家公子在永河跳河自尽,娘说你们今日就在泠水亭小聚,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这不来寻你。”
说完,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没受伤,卸下刚才的紧张,抹掉额头的汗:“快回去吧,爹娘都很着急。”
“那你呢?”没见着顾云峥回府的意思,顾妙清继续问道。
在这里,她总要尽可能多的获取信息。
顾妙清这一问,顾云峥的脸上多了一抹可疑的桃花红,但一想到林审言已去,此时再想这些儿女私情未免对死者不敬,便马上收起心里的小心思,眼里闪过羞愧之意,底气也就弱了几分,“我…父亲与林大人多年好友,林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替父亲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顾妙清,自然她也不会过多插手别人的事给自己惹麻烦上身,只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此事有很多可疑之处,大哥不要过多查究,以免惹上祸患。”毕竟是这副身体的家人,对这个妹妹又是百般爱护,她感情少不代表没有感情,如果可以,她不希望顾妙清的家人出事。
顾云峥不解:“可疑之处?”妹妹回来之后便变得与从前很不一样,他想当然认为是在外游历成长了、内敛了,以前总是哄着供着,现在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对她的话也更放在心上。
“林审言并非溺水而亡,大哥只需记着不要过多参与便好。”说完便带着朝风先走一步。
顾长青戎马一生,顾云峥却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顾长青常说,若顾妙清是个男孩儿,那承其父业的一定是顾妙清。顾云峥也不在乎这些,他只要能有片天地安安静静读书便好,至于外面的风云变幻,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是溺水而亡……”顾云峥自言自语道,随即对着顾妙清的背影大喊道,“可是那么多人都看到他跳河,妙清你这是何意啊?”
谁知顾妙清头也不回地就踏进了大门,留他在原地自顾凌乱。
他一个读书人,头一次遇到这种怪事,心里像有蚂蚁在爬,爬得心痒痒。
不行,他一定要探个究竟。
顾长青和柳淑梅在府中早就坐立不安。
“你先把长枪放下,坐着等。”
顾长青提着长枪反复擦拭,时不时探头张望,根本听不进柳淑梅的话。长枪被擦得锃亮,实在擦无可擦,又换了柄长剑继续擦。
见顾长青把自己的话当作耳旁风,柳淑梅“噌”地起身,一双细长的凤眸中略带愠意,起身一把夺过剑随手一扔到旁边架子,指着顾长青鼻子骂道:“擦擦擦,就知道擦你那些破铜烂铁,晃得我眼都晕了。”
“云峥已经去找了,你要是这么不放心就自己去,光在这擦枪擦剑有什么用。”
顾长青八九尺高的身材僵直立在柳淑梅面前,挺着威武的将军肚,像座小山,被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愣是不敢回嘴,只能伸出熊掌般大的巴掌小心翼翼搭在柳淑梅肩头,扶着她坐下:“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别气坏了身子,妙清一定会没事的。”
“爹、娘,听说你们在等我?”说曹操曹操到。
柳淑梅一把推开顾长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顾妙清面前,抓着顾妙清的胳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确保无虞后一把把顾妙清搂在怀里,平日里雷厉风行刚强泼辣的女子声音中染上了一丝哽咽:“我的好宝,没吓着吧?”
顾妙清平静地摇了摇头:“没有。”
柳淑梅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往后稍稍退了一步,不放心似的又把顾妙清打量了一遍,湿意染上眼眶,“前些日子你跟着裴家那小子受了那么多苦,性子都变了许多,如今一回来又受到惊吓,为娘这几日一定得去寺里为你祈福才能放心。”
说完拉着顾妙清的手坐下,把桌上几盏青瓷叠盛的雪花酥推到她面前,揩掉眼角的几滴泪,扯出一个慈爱的笑:“来,这是你最爱的雪花酥,吃块压压惊。”
为了不暴露太多,顾妙清顺从地拿起一块小小咬了一口。她的口味跟真正的顾妙清不太一样,目前还在适应中。
柳淑梅一个眼神瞥到站在一旁还没来得及跟闺女说上话的顾长青,后者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压下心中不满,悄悄离开。
“妙清啊,你跟娘说说,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裴少煊那崽子欺负你了?”
“你别怕,有爹和娘给你撑腰,尽管说,他要是敢欺负你,你爹马上去扒了他的皮。”
顾妙清不擅长撒谎,好在裴少煊料到到了江都她肯定会被各种人问来问去,早就替她想好了说辞。
顾妙清垂下眼眸拿起一块雪花酥掩饰自己的僵硬,背书一般道:“裴少煊没欺负我,只是数月来在路上经历了太多,女儿心性自然会与以前不同。”
柳淑梅抚上她的手,温热的触感让顾妙清毫无波澜的心蓦地一动,如同冰块被人抚摸,表面融化滴出点点冰水。柳淑梅语气中多了一丝心疼和祈求:“在外面一定受了不少苦和委屈吧,往后就在家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跑了,好不好?”
她何尝不想在江都过安稳生活,只是身上的邪骨不除,这样的日子就只能是镜花水月。
梦境而已。
微微融化的心再次变得坚不可摧。她抽回手,站起身,微微低头表示歉意:“这我无法保证,有件事需要我去完成,但我还不知能不能、何时能完成。”
裴少煊同她说邪骨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被顾长青的政敌知晓,一定会给顾家带来祸患。
柳淑梅微微愣住,不解道:“什么事,连娘都不能说吗?”
顾妙清摇了摇头,向柳淑梅鞠了一躬,生涩地唤了声:“娘。”
陌生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你放心,”她压下心中的异样,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这一路上我已成长许多,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柳淑梅依旧发愣,不知该同意还是拒绝。若换成以前的顾妙清,她一定会倒在自己怀里,扯着她的胳膊撒娇,若不顺着她,她要么像这次这样偷偷跟着裴少煊跑了,要么就难过个一两天,而后就会从乌云密布变得晴朗。
而眼前的女儿让她感到陌生。若说从前的顾妙清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流连于春花之中,带着最明艳的色彩,沐浴着最温柔的阳光与春风,经不得狂风暴雨;而现在的顾妙清则像一把剑,甚至柳淑梅觉得她像顾长青手中那把沾满血的长剑,漆黑的眼眸之中是她看不到尽头的深邃与未知,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深邃之中,没有温度,没有温暖的光、和煦的风,也不让人觉得冰寒彻骨,而是单单的没有温度。
她真的变了。
柳淑梅忍不住落了一滴泪,不想被顾妙清看见,连忙转过脸抹去。她不知道怎样的经历会让一个鲜活的十几岁小姑娘、她最宝贝的女儿变成这样。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刚才顾妙清的眼神已经告诉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她的决定。
就如同利剑,出鞘便不会再回头。
柳淑梅瞥了一眼躲在门后的身影,那老头子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多年,现在躲在门后身影竟有些佝偻。
顾妙清见柳淑梅沉默不言,感受到了她难过的情绪,程序的设定让她对眼前的人进行安慰:“您别难过,待我完成那件事便会回江都,不会再做冒险之事。”
“我已跟从前不同,您可以放心。”
柳淑梅表面上泼辣,实则心思最是细腻,顾妙清明明说的是安慰的话,她从其中却没感受到半点感情。
这样子,像是被夺舍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闭上眼睛甩了甩头,强行把这个念头丢掉,可是心里到底还有一丝慌乱,便面上敷衍道:“此事以后再议,你今日受了惊,快去好好歇息,我让后厨给你熬了一碗安神汤,一会让朝风给你送去。”
顾妙清微微点头,瞥了一眼门口匆忙离去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