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学堂重逢
他心中有治世之志,本自信能一举中第,却屡屡受挫。心灰意冷之间,母亲又多次以死相逼,好不容易找了个先生,先生又把他贬得一无是处。
短短二十四载,他就已经觉得自己像个风雪中末路的老人,心中再难燃起一簇火焰。
回到家中,门口多了一个人影,李思远身子一僵,定在原地。
“李思远。”林审言嘴角噙着笑,声音低沉和缓。他冲他招了招手,见后者依旧僵在原地,便踱到他身边,“怎么了?你就那么怕我?”
李思远从他身边匆匆绕开,进屋转身就要关门想把林审言关在门外,却被他先一步进来半个身子将门顶住。
“我是给你送吃的来了。”林审言也不恼,给他看了看手里提的食盒,“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麻辣兔头和三鲜汤,现在还是温热的。”
李思远冷着脸道:“李某配不上饕餮珍馐,林公子请回吧。”
林审言放下食盒,一把抓住李思远的手腕,眼神莫测:“李思远,你以为你现在能做私塾先生挣口饭吃是依靠谁?”
“你说什么?”
“实话告诉你,那私塾,是我花钱修的,你能当上教书先生,也全是因为我,”林审言步步逼近,整个身子挤进房中,“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做这些?还不是因为你说过,若屡不中举,做个教书先生能教书育人也不枉你平生所学。”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李思远被他逼到角落被迫与他贴近,一改往日的温润,不甘示弱地低吼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无断袖之癖,你却对我百般纠缠,既然私塾你是所建,那我这个教书先生不当也罢!”
两人僵持不下,寒风吹得门大开,风雪在二人之间形成一堵无形的墙。林审言看着李思远眼中无半分妥协,心生挫败,垂下眼眸苦笑:“终究是我自作多情。”
“你们在干什么!”门口突然传来惊呼,胡永民不知何时出现,手里拿着被李思远扔掉的文章,被气得满脸通红。
李思远怔在原地,登时四肢冰凉:“先生,你怎么……”
“我怎么来了?要不是我多读了几遍你的文章,我还读不出来其中讥讽之意,更发现不了你这东西有两副面孔!”院子的门大概是没关好,胡永民竟自己闯了进来。
“先生你听我解释……”李思远推开林审言,跪在胡永民面前。
胡永民把文章扔到李思远脸上,眼中竟是鄙夷:“你竟有如此龌龊之癖,往后别想中举了!我会告诉所有人,你李思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完转头就走。
李思远一把拉住胡永民,祈求地看着他:“先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林公子清清白白,林公子可以为我作证!”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林审言,哀求道:“林公子,你可否向先生解释?”
林审言把李思远拉起来,箍住胡永民的手,细挑的眼中浮现阴郁之色:“第一,李思远清清白白;第二,今日的事你若敢说漏嘴半个字,我便割掉你的舌头。”
胡永民见他不像是开玩笑,方才的气势便弱了一半,但他又不甘心这样服软以致面上无光,一定要找回点场子来,于是以迅雷之势咬向林审言的手,林审言吃痛地松手,他趁机往院子跑去,边跑边嚷嚷:“你们俩等着,我定会让你们身败名裂!”
他的声音带着江都的口音,吴侬软语变得污浊刺耳,风雪之中又带着无尽的冷酷。李思远望着他的背影,往日种种嘲讽之景又浮现于眼前。
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四个字不断反复,如同魔咒将他紧紧箍住。
他拿起灶台旁边的柴火,林审言刚想拦住他,他已使出平生之力奔到胡永民身后,对着他的后脑勺,高高举起柴火,没有一丝犹豫,在胡永民回头之际,重重砸下。
初雪是鲜红的。
胡永民在自己面前慢慢倒下,旁屋的老母亲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声音沙哑地问道:“儿啊,外面什么动静?”
李思远大喘着气,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娘,没事,一只山猫跑了进来,已经被我赶走了。”
风雪一路吹过三年,三年后的深秋,李思远再次站在学堂前,已是江都有名的才子,响当当的状元郎。
学堂中,孩子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一如三年前,只是教书先生由他变成了林审言。
那晚之后,他就辞了教书先生,林审言不愿让学堂荒废,他又无心科举,便逆了家人的意执意要来教书。
林老爷子本来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一教就是三年,冬日雪夏日炎,无一日懈怠。
李思远立在学堂前的一棵松树后,估摸着下学的时间,踩着掉落的松针来回踱步:若不是几天前收到了杜允母亲的来信,他是断不会再来此处的。
也再不想见到那个人。
他现在已是翰林院修撰,未来前程大好,林审言知道他所有不堪的过往,一见到他,他就会想起那个雪夜,林审言把他逼到逼仄狭小的空间、老师鄙夷愤怒的眼神和满手的鲜血。
一阵欢快的笑声唤回李思远的思绪,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跳冲出了学堂。
“杜允,下学了,快出来玩啊!”一个孩子回头冲在窗边看书的杜允招呼道。
杜允年纪小小,身上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静,冲着窗外的孩子微微一笑:“不了,我再看会书。”
“别理这个书呆子了,走,我爹给我做了个新玩意儿,可好玩了,今天给你们瞧瞧。”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瘦弱单薄的杜允仍在学堂看书。秋风萧瑟,凉意入骨,杜允猛地咳了几声,身体剧烈地颤动,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林审言走到他身旁替他关了窗,木窗隔绝了李思远的视线,他叹了声气,知道杜允好学,不到天黑是不会出学堂的。
夕阳斜照,余晖满天,他靠着松树坐下,静静等待。
不多时,学堂门口有了动静,他立马起身,却是五人一狗立在学堂门前。
“林兄,好久不见。”
林审言推开门,吃了一惊:“裴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裴少煊身后的顾妙清,更是吃惊:“顾姑娘也在?”
顾妙清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藏在裴少煊身后。
“我们刚从南方回来,路上遇到一个孩子没了爹娘,想麻烦林兄的学堂收下这个孩子,学费我来承担,不知林兄可否行个方便?”
裴少煊与林审言交情不深,心里也没把握他会不会收下阿来。
印象中的林审言是个纨绔子弟,三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兴起要设学堂,最后还自己当了学堂老师,许久未见,如今的林审言身上没有了三年前的那股玩世不恭之气,新添了不少书生气。
“当然可以,我这学堂本就是为了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而设,”林审言转而对阿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识字?可曾读过书。”
阿来脸一下子红得能滴出血来,低着头,脚尖不安地点地,嗫嚅道:“我叫阿来,没读过书,不识字。”何止是不识字,在遇到顾妙清等人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何为文字,何为书。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很多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会背诗,会写字,或者会干农活,而他什么都不会。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林审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来,人穷不能志短,只要你用功,很快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样。”
肩头的温度让阿来浑身像烧起来一样,小声地“嗯”了声,想了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努力。”
“老师,明日的功课我都看完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家照顾娘亲了。”杜允从学堂走出,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藏青包袱,书压得他瘦弱的身躯微微佝偻,十几岁就有了老态。
杜允是林审言最得意的学生,偶尔觉得他老气横秋,也想着让他多与其他孩子玩一玩,奈何他一心钻进书里,宵衣旰食,不肯有丝毫懈怠。“快回家吧,这几日风大,明日多加件衣裳。”
见杜允出来,躲在树后的李思远脚下动了下,碰到了一片干枯酥脆的落叶,沈世安察觉到不远处的动静,食指一提,灵力卷起一颗小石子向李思远方向飞去,擦过树干将将打到他的右肩,一道鲜红立马染透了灰白的衣裳,李思远吃痛,知道自己藏不住,捂住胳膊有些狼狈地从树后走来。
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三年未见,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林审言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身体被冰封住一动不能动。
那个人慢慢走近。
林审言张了张嘴,喉头紧得说不出话,身体控制不住得微微颤抖,杜允察觉到他的异样:“老师,您怎么了?是冷吗?”
“不,不冷……”林审言挤出几个字,已经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