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都雪
这个村叫作沙落村,已有数百年历史。村庄本无名字,直到一百年前,一个叫沙落的人降生,村民发现自己不用说话便能和人交流,谁都无法解释这是为何。但同时他们听不到沙落内心的声音,几个调皮的孩子以此来嘲笑欺负沙落,他们不知道,即使没有跟沙落讲话,他也依然能听到所有人的心声。
对于周围人的嘲弄,沙落没有反击,只是隐忍。
直到沙落弱冠之年,村里的长老要为他行弱冠礼,他没有出现。
沙落消失了,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从那时开始,凡是在心里偷偷说沙落坏话的人,第二天都会死掉,久而久之,大家虽不知道沙落在何处,但这个名字就像是诅咒一般,让所有人惧怕。
后来,沙落成为了村长,依然不露面,只选了十二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出面做事,而沙落不知跟谁生的孩子也遗传了他的能力,在他死后成为村长。
现在的村长,名为沙白,正是沙落的后代。
村长没有后代,这一能力随着沙落而来,也随着沙家人的死亡而消失。
“这是我去宗祠找村长时,一位老者同我说的。”顾妙清道。
那老者背弯得像一座拱桥,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提及此事时,快要瞎了得眼睛微微泛红:“他虽然能听到所有人内心所想,但若要时刻监视必定十分耗费心力,老朽听父亲讲过以前的事,心里便有所猜测,但一直不敢细想,生怕被沙白发现,没想到终有一日能把这些积压在心底的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百年前……”云笙似想起了什么,“沧山被沈家家主降伏,差不多也是百年之前。”
“你是怀疑那时沧山的一缕意识便已经到了沙落身上,而后一直伴随沙家后人?”裴少煊接着她的话道。
沈世安道:“我曾听家父提起过,当年沈家先祖大战沧山,降伏沧山之前确实让她偷放了一缕意识,但当时先祖以为一缕意识而已,不足以成气候,便忘了此事。”
谁曾想这一缕意识随着一个身附邪骨的孩童的诞生,在这世间扎了根。
可他毕竟只是一缕意识,虽然受着邪骨的滋养,但只能像寄生虫一样附在沙家人身上,直到他们村到了赤山,她才动了蟾蛇的念头。
可她没想到蟾蛇的力量如此强大,伤成那个样子还能将村子困住数十年,本以为这缕意识无望再回到本体,可偏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沈世安他们来了。
帮她除掉了蟾蛇,又找到了灵眼所在。
在她要吸收灵眼的力量被灵眼所困时,裴少煊又来帮了她。
一颗小小的石子成为压垮灵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世安气极,一拳打向旁边的石头,“沈家人世代除邪骨,没想到我反而帮了她大忙。”
云笙握住他的手:“沧山狡猾,此事谁都预料不到,与其自责,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北上要路过江都,不如先为妙清除掉邪骨,而后便送她回江都吧。”裴少煊知道眼前的顾妙清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跟在他们身边,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危险,况且他们终将与沧山一战,此战凶多吉少,她肯定不愿冒险,留在江都,虽也是个隐患,但也好过再外面丢了性命。
除掉邪骨留在江都?顾妙清自然想,但是如此一来严重偏离剧情,秩序恐怕不会让她如愿。
“那阿来呢?”云笙想起那个孩子,他是沙落村唯一的幸存者,世道艰难,他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孤身一人,如何活得下去。
裴少煊想了想道:“不如让他随我们一起回江都,江都郊外有个学堂,专门给那些上不起私塾的孩子教书。”
城郊的学堂。
崇嘉十年的冬雪来的格外早。
江都郊外,一间小小私塾中,五六个小孩跟着年轻的教书先生摇头晃脑,稚嫩的嗓音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下雪了!”一个走神的孩子忽地瞥见窗外飘下几颗雪豆子,惊喜道。
“下雪啦下雪啦!”江都地处南方,鲜少下雪。其他孩子看到雪也没了念书的劲头,纷纷趴到窗边,瞪着滴溜圆的眼睛看着零星的雪花飘落。
李思远有些无奈,只好提高声调吸引孩子们的注意:“谁能想到跟雪有关的诗,谁就可以先下学玩雪。”
有个好学的孩子学着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率先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
孩子一口气连说了三首,深得李思远意:“很好,杜允可以先下学了。”
杜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抱着书不急不徐地离开私塾。其他孩子见状,也嚷嚷着要下学,奈何背不出诗来,只能盼望着早点到下学的时间。
雪越下越大,一时没有要停的意思,李思远怕积了雪路难行,便道:“今日便先学到这里,大家早些回家吧。”
“太好了,回家咯!”
一阵喧闹过后,私塾恢复了安静,李思远关好门窗,将几本书护在怀中,顶着风雪赶回家中,家中窗户被吹开,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冻得瑟瑟发抖,他连忙将窗关上,将自己的一床被子盖在老妇人身上,又往炭盆中添了几块新炭。
今冬雪下得这么早,怕是不好过了。李思远望了眼床上的母亲,默默叹了口气。
“娘,今日身子觉得如何?”
老妇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微弱:“我很好,你快去读书吧。”
李思远跪在床边,端着温热的药一勺一勺喂到老妇人嘴边:“娘。”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非要考取这功名不可吗?我已考了三次,三次未中……”
老妇人听他这样丧气,不知哪来的力气掐住李思远的手腕,老泪纵横道:“你若不去考,那我是白养了你,你也不要认我这个娘了!”
李家本是官宦之家,曾经在江都也算是有头有脸,然而李思远的父亲中年开始好赌,散尽家财,死在赌桌上,从此李家一落千丈,败落至今李思远只能给一些穷孩子当私塾先生,收取一点仅供果腹的报酬。
从小李氏就对他期望很高,如今更是指望他重振李家,她这病,便是被李思远三次不中给气出来的。
李思远不敢违抗,喂完药后,嗫嚅道:“儿子这就去先生家请教。”
天色渐晚,李思远给李氏热了一碗小米粥后,饭也顾不得吃便披上斗笠前往老师胡永民家中,寒风凛冽灌进他单薄的衣中,他加快了脚步,若晚了,还要被先生责骂。
“你今日来迟了,是想要饿死为师吗?”胡永民是个快六十的老学究,头发稀疏花白,豆眼长脸,没有妻儿,专好研究经学,可偏偏一辈子都没考取过功名。
李思远在门口抖落一身雪,连忙去伙房开始烧菜。这个老学究从未自己烧过菜,虽没什么钱,但以前一直雇人烧菜,直到收了李思远这么个学生,才为他省下了几个铜板。
待胡永民慢悠悠吃好饭,李思远把残羹剩饭收拾干净,这才有功夫拿出他修改过的文章扔到李思远面前。
“先生,这只改了一个别字,可是这文章成了?”李思远拿起文章翻了翻,心里有些不解,又有几分期盼。
“成了?”胡永民豆眼一瞅,翻了个白眼,“其他的我都懒得改,狗屁不通,还有别字,这种东西以后别给我看了。”
李思远握紧了袖口下的拳头。他自觉文章虽不说多么精妙,但也算是文意通顺,文辞明朗,可他知道胡永民脾气暴躁,不敢反抗,沉默良久还是跪在胡永民面前,红着眼道:“请先生指教。”
胡永民从一沓纸中翻了翻,抽出两页甩到李思远脸上:“好好看看为师写的文章,学学其中的脉络章法,为师困了,你回去吧。”然后打着哈欠将李思远赶出了门外。
风雪迷住了李思远的双眼,压得他的眼皮千斤重。他瞟了眼手中的文章,苦笑一声,手一挥,将三两页薄纸飞散,冷风一扫,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