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溪
“商祝史。”
商司予被泼了一整盆的冷水,里衣也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在这初冬季节,简直是冰冷刺骨。
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商祝史,醒醒。”
商司予艰难地睁开眼睛,寒冷的水给眼角带来一股涩意。
这是一间吴国普通的后厢房,经年未使用已经落灰了。两个黑衣男人坐在她的对侧,离她很近。
而商司予没有被五花大绑,没有被禁锢住,她躺在了地上,衣衫全打湿了,颇为狼狈。
她愣了几秒,眨眼说道。
“你、你们是齐国人?”
“真是聪明。”俞将军启唇说道。
“你们绑我是为了做什么?”
“哎,我就喜欢商祝史这样直截了当的人。”俞将军摊手,附身凑近,居高岭下地俯视着她。“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真是爽快。”
俞将军大笑道:“我们此次前来,是为挽救吴国,商祝史一直在卞和玉身边待着,应该是略有耳闻罢。”
商司予眼神一黯,那股寒意直直地往心里窜去。
——果然是这样。
这位齐国来的俞将军也想从卞和玉身边的人着手,打探点开战一事的消息。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仍然还是吴国的祝史,卞和玉怎么可能会把重要的消息透露给她?
况且她并不想参与他们任何一方的纷争,她只想快些治好公良俭,然后再带着阿溪一起逃出宫外。
至于权贵们逐鹿中原、争夺天下的戏码,她一刻也不愿多看了。
商司予最后答应了他们,会帮他们留意卞和玉和卫铭发兵的动向,以及他们的计划和战术。
她浑浑噩噩地跨出了门槛,湿透了的青灰色衣裳变成了深色,不过她的手中依然拎着一个檀木盒子。
只是这下是个空盒子了。
——入目可见的只有重重叠叠的红墙,一层一层地交叠着,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
突然有些犯恶心了。
商司予垂眸,随意晃了晃空落落的檀木盒子,里面只有瓷碗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叮铃叮铃的。
檀木盒子被打翻了,里面的药汁泼了一地。
她辛辛苦苦地熬了将近半天,时间是次要的,只是里面的药材再难找到第二次了。
商司予叹了口气。
现在只剩下些滋补品了,想来是没用的。
第二日。
商司予坐在寝殿中的桌案边,兀自敛眉思考着。
齐国的将军已经来到吴国了,想必离开战已经不远了。而且现在卞和玉和卫铭日日不见人影,想必也已经在暗中谋划了。
——那么现在,就是绝佳的逃出宫的时间。
但卞和玉好似意识到了齐国的人已经闯进了吴国宫内,往日只是在城门口加紧搜查、绝不让闲杂人等通过,而如今已经彻底封锁了吴国的城门,一群严阵以待的士兵日夜守着。
商司予皱眉。
这可就棘手了,她没有料想到齐国的动作如此之快,齐国至少也该观望一下其他诸侯国的动作罢,明明许、卫两国丝毫没有动静,齐国就等不及了。
原本她还想着等公良俭的身体稍微恢复一下,就算他不同意,也要胡搅蛮缠、软磨硬泡地将他带出去。
但是半路出来了一个磐石,偏还是搬不动的那种。
现在好了,因为齐国的那位俞将军,她是彻底出不去了。
公良溪坐在她的对侧,觉察到了她的不对劲,便张口询问她:“阿予,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商司予收回思绪,随意地答道。
深青色的帘子遮挡住了窗外的一切事物,这个寝殿幽暗得不像话,两人的眉目都看不清晰。
这样的环境似乎赋予了人一种莫大的勇气。
公良溪深吸一口气,晶亮的眸子望向商司予,哀哀地说道:“阿予,我想去看看兄长。自宫变那日与兄长分离之后,我就再没看见过他了。”
商司予断然回绝:“不行,现在吴国宫内并不安生,齐国已经快要起兵,如今更是在吴国安插了不少的眼线。”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阿溪,你不要任性。现在出去,太危险了。”
“听阿予你的描述,兄长应该是生病了罢。”她眉眼间有疑惑之意。“自从吴国城破那日起,兄长的身体便每况愈下,逐渐变得虚弱起来,可他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呀……”
公良溪垂头,一双杏眼泫然欲泣。“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阿予不能告诉我吗?”
她的一双手葱白细腻,放在膝盖上绞着衣裳料子,正踌躇不安地等着商司予的回应。
殿内光线昏暗,商司予的眉眼隐在暗处,这就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伪装,但她又不舍得骗这个姑娘。
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说道:“阿溪,还有几天,至多还有三天。”她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望着公良溪。“等我们逃出去,一切尘埃落地了,我再同你慢慢讲,好么?”
公良溪突然站起身来,眼泪挂在她洁白如玉的脸上,两腮哭得泛起红晕来,她斜睨着商司予:“兄长瞒我,阿予你也不肯告诉我!”
“你们都是这般的自私……阿兄被卞和玉带走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他们一定是在威胁他。”她摇摇头,“至于是威胁阿兄做什么,我不得而知。”
公良溪猝然抬起双眸,看向商司予,“但一定和卦象之事有关。”
商司予怔住。
公良溪的语气尤为坚决,一双眼眸在昏暗的光影中荧荧发亮。她挽着高髻,双肩被垂落的青丝遮住,神色安静。
不得不说,她被公良俭保护得很好,未曾经历过什么风雨,要说有的话,也就只有这一次吴国沦陷和宫变。
她不曾知道公良世家的秘密,她也不曾知晓篡改卦象会受到极为严重的反噬,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兄长因何受难。
她纯澈、无暇,但也什么都不知晓。
好似一株过分鲜妍的花,长在重重的屋檐下,未经风吹雨晒、寒露霜打。但骤然间,瓦砾掉落、屋檐破碎,那这株花,又该何去何从?
该怪公良俭么?
公良俭就是这个性子,他总是收敛起心中所有的愁绪,从不外露。如若有一日你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那他就是早已迈入深渊之中了。
公良溪耸肩,哽咽了下。
这个姑娘又蹙起眉头,恳求道:“阿予,我求你了,你告诉我罢。”
“反噬。”
“天理的反噬。”
第一声极轻极淡,好似云山之上渺然的雾气,仿佛出声之人也不敢接受和相信。
第二声就要重些了,商司予的面色依然沉静,但却带着对天理的蔑视之意,几乎是略过了“天理”二字。
公良溪有些不可置信:“反噬?”
她似乎是想起了国师府内那个古怪的青铜圆盘,虽然她学了占卜,但公良俭每次都会严厉地呵斥她、并且也不让她靠近那个青铜圆盘。
古怪的青铜圆盘、阿兄的呵斥、占卜之卦以及阿兄急转直下的愈来愈虚弱的身体。
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
公良溪的表情变得迷惘起来,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底扫下一片阴影,她一眨眼,泪就滑落下来。
商司予走近她,轻轻地拍她的后背,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心脏不由得开始刺痛起来。
——这个姑娘啊,太聪明了。
商司予这几天一直守在卞和玉的寝殿外。
总算是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三日之后,齐国就会起兵,这次带兵的人正是齐国的嫡长子晏翊。
齐国已然兵临城下,给卞和玉下了战书。
商司予想起来之前那封卞和玉写给这位嫡长子的信,晏后面的那个字她并不知晓,现在才总算对上号。
那封信她虽读得吃力,但其中的言辞恳切,完全不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之间的书信对话。
至少卞和玉同这位齐国的嫡长子是有些交情的。
那这次,他们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也代表着各自的国家,最后的结局会如何,商司予不得而知。
齐国近来已经驻扎到了离吴国二十里开外的地方,那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她只知晓的是,开战前的夜晚,吴国的城门会大开,卞和玉已经安排了卫铭出城去劫寨。
真是狡诈,商司予暗暗想道。
明明历代的诸侯国交战最讲求的是礼、义二字,在交战开始之前,两国都会发下战书并且严格尊崇其所写的内容。毕竟那时的周天子是天下共主、称霸中原,礼乐文化深入人心。
而如今各诸侯国的势力不断增强,便不再满足于偏居一隅了。各国都开始挑战周天子的权威,像这次的齐国便是公然同周天子作对。
但齐国仍是发了战书,这已成为一种先例。
可卞和玉作为周朝的使节,却打破了常规先例,不再尊崇战书,选择在开战之前先劫寨。
——兵不厌诈。
礼义二字果然只是一层外壳。
商司予眼眸一亮,心中暗自思量着。
既然卫铭要去劫寨,到时城门就会大开,这是绝佳的逃跑时间。只是卞和玉可能会留在吴国宫内……
太棘手了,卞和玉一定不会放过公良俭的。
但也只能试一试了,毕竟这是唯一的机会。
商司予眉心一跳,吴国劫寨的消息是否应该告诉俞将军?她有些犹豫不定。
她并不在乎齐国同周朝这次交战的最终结果,她只想能逃出宫去。
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确是卞和玉。
她心中有了主意。
“喵———”
不知是哪来的猫叫声,吓了商司予一跳,她险些撞到殿外窗户的一角。
她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纸扎的窗户莫名地闪过一道影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殿外偶尔也有几丝猫叫,格外凄厉。
卞和玉正和卫铭相对而坐,讨论着劫寨一事。
卫铭目光如电,也听见了门外的动静,霎时止住了嘴,也对卞和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道:“外面好像有人!”
“卫将军莫要疑神疑鬼,这个时分了,岂会有人?”卞和玉不可置信地笑起来。
“我的意思是齐国的人。”卫铭有些不耐烦地啧了声。“他们或许是来打探敌情的间谍。”
卞和玉双手交叠支起下巴,抬眼看向卫铭,似乎觉得他很蠢。“在下已经封锁了吴国宫城,齐国的人是绝不可能进来的,卫将军是过分担惊受怕了罢。”
他随意地歪在座椅上,轻描淡写:“我就未曾看见什么人影。”
“卞和玉!你!”卫铭发起怒来,“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指着卞和玉的鼻子骂道。
他被卞和玉激得忘记了窗外的动静,只顾驳斥:“想当年我驰骋疆场之时,你还不知在哪混呢!吴国这次宫变,三千兵将,我亦能阻挡。至于齐国区区一个小国之邦,又有何惧?我轻轻松松就能拿下!”
灯盏昏黄地立在桌案上,倒映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并且延长到了墙上,微微颤动。
卞和玉隔了好半响才开口回应。
“卫将军,更深夜重的,今日就先到这儿罢。”卞和玉闭了闭眼。“在下困了。”
“至于两日后的劫寨,我就恭候您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