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很快就过了两日,也就到了卫铭去劫寨齐国的日子。
商司予在这几日踌躇了很久,她几次都想将卞和玉写给齐国嫡长子晏翊的那封信给送出去,还有卫铭会去劫寨的消息也一并告诉俞将军。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自吴国城门封锁了之后,俞将军不知是否还在宫中,她又无法找到较为可靠的传信人,所以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日晕倾斜,窗棂、桌案、地板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圈,金灿灿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殿门外的声音可并不祥和。
齐整的步伐声响彻宫墙,刀剑、长矛相撞的清脆的声音也交杂其中,“叮铃铃”地不绝于耳。
——正是卫铭在训练士兵,准备迎接今晚的劫寨。
商司予趴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向窗外看去,她凝神静听着,正等着卫铭练完兵,等着夜幕降临。
公良溪站在她的身前,听见窗外的动静,焦急地询问道:“阿予,我们这样真的可行吗?那阿兄又怎么办?”
“酉时一过,天就会黑下去。”商司予端正了一下坐姿,抬眼看她。“卫铭今晚将要带兵去劫寨,届时吴国城门会大开,守卫也会放松警惕,我们就能趁乱跑出去。”
“至于你兄长……”商司予的眼睛垂下来,心中并没有底气。“他应该会和我们一起走的罢。”
这几日每每商司予到国师府给公良俭送药,他总是闭门不见,将自己锁在那间专事占卜的屋内。
碰巧见了商司予,他也只是眉目淡淡的,并不言语。
她初开始只是旁敲侧击,同公良俭攀着家常、说着风景一事,话语中常带着逃出吴国宫城的意思,但他始终不以为意。
到了之后,商司予已经是胡搅蛮缠,她甚至想明目张胆地住在国师府了,这时公良俭的脸色才变了变。
“你不能留在国师府。”公良俭蹙眉,面色依旧如纸片一样苍白。“还有以后不要再来国师府了。”
商司予怔了下。
公良俭像是变了一个人,平日里他是一位温柔有礼的兄长,对商司予的要求并不苛刻,同她说话总是眉眼带笑。
而并非这般的冷漠,令商司予想起来了用来占卜的青铜圆盘,现在公良俭身上就带着一股冷清劲儿,很是伤人。
但商司予依旧不肯放弃,一双倔强的眸子盯紧他。“我与阿溪已经商量好了,两日后的晚上,我们就能逃出去。”
她的语气不容一丝置喙,轻抬下巴提高了音量。“公良俭,你也必须跟我们一起走。”
但公良俭听了这话之后,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克制着自己的语气。“阿予,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要走便一个人走,不要带着公良溪!”
商司予仰头:“为何?”
触及她清澈执拗的目光,公良俭连忙别开眼。不知是不是反噬又加重了,猛烈的呛咳让他将整个身子都躬了下来。
商司予连忙跑去扶他,谁知公良俭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他咳得仿佛胸腔都在震动,如墨般的长发垂落在肩上,遮住了他痛苦的神色。
商司予僵愣在原地,她往后退了几步。
公良俭经常会迁就别人,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但她知道,他其实最会拒绝人了,干脆利落,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过了片刻,公良俭渐渐平静下来,他起身看着商司予,嘴角隐隐有暗红色的血。
“卞和玉不会放过公良溪。”他的眸子死寂而空落,冷漠地陈述一件事实。“就算他放过了阿溪,其他人也不会放过。”
商司予喃喃地重述:“其他的人?”
——是指卫铭吗?
还是其他诸侯国的人。
公良俭没有回应,垂眸走进了屋中,自那以后,他也不再理会她了。
公良溪三两步走到了商司予的面前,睁大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应该!”
见商司予发着呆,她便将双手撑在桌案上,俯身向前直直地盯着她,大声反问:“难道兄长不和我们一起出去么?”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但清澈的眉眼生了疑惑和焦急之意,显得格外的生动,好似一只生着闷气的兔子。
商司予回过神来,望着她清冽的眸子,笑了起来。
她无奈地耸肩,神色轻佻。“公良俭纵有百般不情愿,既然劝说已经不管用了,那就得用蛮力。”
“啊?”公良溪蹙眉。“这招对兄长好像不太管用罢,而且就我们两个,就算他现在因为天理的反噬而变得很虚弱,但我们也斗不过他……再说了,也不能欺负一位病人罢。”
商司予轻摇头,眯起一双笑眼。“开个玩笑罢了,阿溪,你兄长看似温和、性子软,实际上却是最执拗的。”她叹了口气,“可是我已经劝很久了,但他没有半分动容。”
公良溪沉默不语。
“那怎么办?”
“等。”
公良溪讶异:“等?”
“等什么?”
“等他反悔。”
商司予的眉眼奕奕,口气坚决。
“可……今日便是吴国城门敞开的日子,我们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公良溪思索道。“必须要在今日就让兄长回心转意。”
公良溪重又坐了下来,蹙眉望向窗外,正搜肠刮肚地想法子,试图让公良俭能够同意与她们一道出宫。
过了半晌,她抬眼,试探性地问道:“阿予,要不然我去劝劝兄长?”
“……”
还未等到商司予回应,她就叹了口气,语气哀哀:“好罢,阿予都劝不动,我怎么可能劝得动阿兄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的光线彻底隐没、沉入地底,日暮已经落下,士兵们低沉的嘶吼声已然不在,外面寂静得吓人。
——卫铭想必已经行动了。
商司予站起身来,风风火火地走向犯着懵的公良溪,一把掳过了她,神情严肃地说道:“你该离开了。”
“?”公良溪愕然。
她犹豫地诺声:“我要去哪……”
“没时间解释了,现在卫铭的军队已经出了城门了,现在宫内不会有太多眼线,阿溪你快些跑到城门那儿去,彼时会有人接应你。”
公良溪“啊”了一声:“那阿予你同兄长呢?”
商司予回应:“我们会来找你的。”
“我不!”公良溪的双眸一下子就红了,晶莹的泪珠在里面打转。“我也可以和阿予一起等兄长。”
她倔强又执拗的性子,真是同公良俭如出一撤。
商司予漠然:“你就是。”
“宫变那日,若不是你太过轻率,流朱不会死。”
公良溪的眸子猝然睁大,恐惧、愧疚与自责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愣怔在原地。
“你身上衣裳的血全是流朱的罢。”商司予轻笑起来,眼眸里却是深沉的痛色。“这次能逃出去的胜算本就不大,时间越晚就可能性就越小。这样的话你还要留在我们身边,拖累我们么?”
一阵细微的哽咽声传来,公良溪无助地耸动双肩,商司予伸出了一只手想要为她拭泪,但最后却缓慢地收回了。
不过片刻。
公良溪就擦了擦泪,抬起头,坚定地点点头。
“阿予姐姐,我会听你安排的。”
“只是,你千万不要跟兄长一样欺骗我。”公良溪迈出细碎的步子,频频回头。“我、我会在城门外等你们的。”
她干净的眸子像是罩上了一层琉璃,泛着幽幽的冷光,易碎又脆弱。
“阿予,不要骗我,我求你了。”
夜风送来这句话,但转眼就散去了。
商司予轻声答:“好。”
商司予看着公良溪的背影,兀自出神。
再见了,阿溪。商司予想道。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们就能再见。
商司予送走了公良溪,便行色匆匆地朝国师府跑去。墨绿的织锦衣裙如飞碟般扑闪,她的身影在夜晚中渐渐消失,直到与其融为一体。
公良俭不是不愿同她们一起离开么?
——那她就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胁公良俭。
她敛眉,双眸的光极为坚决。
初冬季节的吴国尤为荒凉,宫灯亮了一路。
红墙被照映得发出惨白的光,高大的影子也印在了上面,暗红色同黑色交融,显出一副不那么和谐的画面。
国师府依然那么静谧。
商司予抬脚跨入国师府之前,先是扯了一下发髻和衣襟,尽可能让它们显得乱些,随后再装出一副慌乱的神情。
“叮当”一声,银钗掉到了地上。
不仅如此,商司予后脑勺的发丝全是靠这银钗来固定的,银钗一掉,后面的墨发顿时如瀑般垂落下来,散在后肩。
今日本就是逃命的日子。
她挽了个高髻,就是为了好逃命。
商司予叹了口气,没想到用力过火将脑后的银钗给弄掉了,希望不会被公良俭看出来。
她提起裙摆,慌乱地跑了进去。
“公良俭!”
她大声地喊道,眉眼都是急切和惶恐。
国师府只点着幽幽的一盏灯烛,极为昏暗,险些快灭了。
公良俭缓缓地推开窗户,他正坐在一张桌案边,神色迷惘地望着她,一双眼闪着迷离、空洞的色泽。
他似乎是被魇住了,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商司予所在的方向。
“公良俭!”商司予走至窗前,唤道。
公良俭骤然间惊醒,听出来是她的声音,便皱起眉头,语气含了不少的怒意。“商司予?你怎么到这来了!”
“今日不是卫冕出城劫寨的日子么!”他的声音发冷,如正月的风雨般冻人。“你不逃出城门,到这来做什么?快走!”
商司予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佯装出慌乱的样子,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公良俭,发丝贴在她的额际,“是啊,今天是吴国城门大开的日子,我是来请阿俭你同我一道离开的。”
公良俭漠然拒绝:“我说过了……”
“你说过什么啦?”商司予笑吟吟地看他。
公良俭止住话头,垂眸皱眉。
屋内的更漏发出“滴答”的声响,眼瞧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路上的宫灯被寒风吹得颤动,明明一片静谧与祥和,可却让公良俭觉得无比紧张。
窸窸窣窣的树叶一颤,他的心就愈发沉下去。
“我……”公良俭欲言又止。
今日明明是逃命的绝佳日子,卫铭出宫劫寨,卞和玉又急于筹备与齐国的正面交战,这段时间定然是无暇顾及到商司予,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逃走。
但她偏偏要等自己,还要用她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疯了,真是疯了。
——这个姑娘,真是太过于莽撞了。
商司予的眼尾勾起,眸子里装着灼灼的狡黠之意。“阿俭还不同我走么?”话音落下,她的语气又变得凄楚。“可卫铭就快要回来了,卞和玉也快要察觉到寝殿里早就没有了人影。那样,我们不就跑不掉了……”
浓重的黑漆夜幕之下,墨绿的衣裙猎猎飘飞在空中,垂落的发丝被晚风勾起,缕缕都飘散在不同的方向。商司予站在窗棂边,翠若远山的弯眉之下是一双势在必得的眸子,带着张扬的、得逞的笑意。
即使头悬梁、针刺骨,她依旧不慌不忙地凝视着一身素衣的公良俭,极为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说是耐心,不如说是逼迫。
逼迫公良俭心甘情愿地同她逃出宫去,逼迫他放弃作为公良世家后人的身份,迫使他放弃吴国。
但本就应该放弃,不是么?
公良俭敛下眸子,叹了口气,仿佛是认命地替她开了门,总算是让她踏进了这间专事占卜的屋子。
屋内的床榻边放了一盏高脚的灯盏,闪着微弱的暗光。
商司予一进来就看见了那座青铜圆盘。
深绿色的青铜圆盘上泛着血红的光晕,歪歪扭扭的字符好似是用鲜血写成的,糊作一团。
——旁侧的桌案边,分明放着一块兆纹紊乱的龟甲。
“大凶之卦,大凶之卦,”商司予的注意全然被那片龟甲所吸引,眸子也染红了。“阿俭,你把卦象还原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雀跃之意,探身去询问公良俭。
吴国原本的卦象就是“大凶之兆”,公良俭此次受到的反噬如此之重,定然是因为篡改了这次吴国的卦象。如今他既然已经改了过来,身体就自然而然地会好转起来。
商司予见公良俭发着愣,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阿俭,你是不是将‘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卦象给还原了,现在吴国的卦象是‘血光之灾’的凶兆。”
青色的帘子被风撩起,血色的龟甲在昏暗的烛火和浓黑的夜幕中,幽幽地发着光亮,仿佛是洁白绣帕上一小朵艳红的花,有些过分显眼了。
“是。”
商司予狐疑:“当真?”
“当真。”公良俭颇为不自在地别开眼,淡声说道。
“卦象失灵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你的身体,”商司予瞧着那个泛着血光的青铜圆盘,有些唾弃。“如今改回来了也好,至少你不用再受这痛苦的反噬了。”
她笑了起来,“而且阿俭你的眼睛也很快就能恢复了。”
公良俭缓缓地走到桌案前,将兆纹紊乱、交杂的“大凶之卦”捧在了手里,神情哀闵,仿佛一座远山那般的静谧和消颓,令人永远无法触及。
商司予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便开解道。“阿俭,你不用自责。这本就是天意,况且这次你也篡改了卦象,试图挽救,但吴国城破以及宫内接连发生的政变,都昭示着卦象的失灵。”
“你已经尽力了。”她的语调轻柔如水中的月光,带着静谧的澄澈感。“剩下的都是天意。”
公良俭点了点头,面色依然苍白。
幽幽的烛火映衬着他的面容,眸子里跳跃着细细碎碎、明灭的光,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浓黑得像墨一般,沉寂在黑暗之中。
那种疏离感和排斥感愈来愈重,排山倒海般地涌向商司予的心头,她愕然地盯着公良俭。
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丝微弱的光,连忙跑到了公良俭的身前,喊道:“公良俭,跟我走罢!阿溪还在等着我们。”
公良俭淡笑:“好。”
他又恢复到她所熟悉的姿态了,往日在国师府中,他总是会这般温柔带笑地对她说好。
商司予才勉强定了心神。
是夜,月亮探出头来,一路上都像是有水在流淌。
商司予搀着公良俭,走在出宫的路上,却没由来得感到一阵心慌。
——明明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