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
吴闵公的寝殿之中长久地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像是未清理妥当的停尸间。
“父亲,”庆许瘫在床榻里侧,肿着一张脸问道:“齐国真的会起兵来救我们吗?”
离那场火灾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但庆许脸上的疤痕依然肿得极高,暗红色、肉粉色交织着,仿佛已经将他脸上的皮肉给掀开了,惨不忍睹。
吴闵公躺在床榻外侧,这张床的尺寸本来就小,不足以容纳两个人,但卞和玉那个乱臣贼子偏要将他们父子二人安排在同一个床榻上。
卞和玉后面还来看过他们,眉眼都攀上笑意,说道:“闵公对这份见面礼还算满意罢,同榻而眠,不为别的,就是想要你们增进点父子情谊。”
“你们父亲二人这么生疏可不大好,毕竟要先齐家才能平天下嘛。”
吴闵公的眼神霎时变得凶狠,下半身的疼痛又让他的眼里多了一层恨意,“当然会,先不论齐庄公是孤的多年好友,再说现在吴国的局势,他定然会抓住这个机会起兵攻打周天子的。”
“况且孤还留有后手,没有在吴国一棵树上吊死,孤还命人去请求许国、卫国的帮助。”他得意的说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早已耗费了吴闵公所有的精力,他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鼻孔冒着热气,像是牛鼻子一般。
庆许在听到吴闵公的话之后,心稍微定了下来。
不过转瞬他的表情变得犹豫不安,疑惑地问道:“可是父亲,吴国现在国力衰颓,死了不少将士,许多臣子都被困在了地牢之中……”
“周朝士兵的士气蒸蒸日上,况且又是天下共主、万民归心,齐国一个小诸侯国,真的能攻破周天子,救下吴国吗?”
吴闵公听得生气,很想踹庆许一脚,但他下身空落。
因此只能憋着闷气说道:“谁同你说万民归心于周天子了?”他狠狠啐了一口。“这次卞和玉和那个卫铭远征吴国便是出征无名,孤这么多年来矜矜业业地向周天子朝贡,将吴国也治理得井井有条,找不出一丝越矩之处,周天子凭什么征伐吴国?”
庆许听出闵公话里的怨怼和不满,顺势恭维道:“父亲说得对!吴国的国运一向昌荣,而父亲这么多年勤恳治国、百姓安居乐业,周天子他凭什么来攻打吴国?”
窗棂偶然迸射出一束光,庆许觉得脸上的伤口燥热难耐,且还发着瘙痒,连忙翻身将那张可怖的脸隐在了被褥之中,免于阳光的炙烤。
“蠢狗!”
父子二人本合盖着一床被褥,但庆许这样翻身一扯,便将盖在吴闵公身上的那部分也给带了过去。
露出他短了一截的下半身,白色的绷带已经被血给浸湿,血液还在不停地蔓延,像藤蔓一般,不堪入目。
庆许没有理会,身子剧烈地颤动着,脸上瘙痒的感觉惹得他痛苦地低吼起来。
吴闵公一把夺过被褥,盖上了自己的下半身,青筋暴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一条蠢狗!要你有何用!”
已经临近日落之时了,观望台上洒着斜阳的光,台下的士兵满头大汗地训练着,银白的盔甲、冷白的长矛泛着金黄的霞光。
卫铭坐在阴凉处,不断地发号施令。
而卞和玉着一身青灰色的锦衣,负手而立,时不时地鸣金击鼓,负责鼓舞士气。
“报————”
一个着小厮打扮的男人匆忙地奔向卫铭,表情慌张。
“小的参见卫将军。”
卫铭猝不及防地被打断了施令,眉眼一凛地瞪着那个小厮,说道:“有何事要禀告?”
“卫、卫将军,”他抖得如筛糠一般,不敢抬头,“吴国花溪境内又发生了动乱……”
“你随便带领点士兵,镇压一下不就好了?”卫铭的语气非常的不耐放,仿佛这只是一些无足挂齿的小事。
侍卫面对卫铭的威亚,更加不敢抬头,“动乱一发生,小的就已经请人去制止了,”他的声音哆哆嗦嗦的。“但、但那群刁民太能闹了,不知是从来哪弄来的武器,还刺伤了我军好几个士兵。”
卞和玉站在观望台上,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能说是这几日,吴国自城破那日就一直有不少百姓自发起义,同周朝士兵作殊死抵抗。
只是这几日起义的百姓更加“猖獗”了。
毕竟吴闵公的仁义之名在吴国百姓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不得不说,这位君王真的很会伪装,愚民政策也被他搞出了别样的花样,至少百姓很是认可他。
卫铭将长矛刺向跪在地上的侍卫,狠狠啐道:“废物!”
侍卫猛磕了几个响头,口中不停地念道:“卫将军,这次起义的规模万万不可小觑,他们就跟蝗虫一般,杀了沿途我军好多将士,如今快要逼近吴国的宫殿了。”
卞和玉眸色一暗。
齐国也快出兵了。他想道。
现在他们的境遇很是艰难,前后狼后有虎,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只能被围困在吴国宫殿中……
等死么?
商司予趁着卞和玉和卫铭操练军队的时候,偷偷潜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这几日并没有多少人监管,只有几个好打发的士兵守在门前。
地牢本是冷清的,自宫变那日之后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她看见了许多熟人。
吴国所有存活下来的官员,包括大宰和六官都被拘禁在这里,只是死了个礼官季殊。
大宰身上的官袍已经被血给浸透了,花白的头发死死地贴在他消瘦的双颊上,他的脸色苍白,虚弱地吊着头。
“商祝史?”大宰的眼神本是死寂的,在看到商司予之后,迸射出了希望的光。
其余被关在地牢的吴国臣子也醒了过来,勉强睁开眼睛来瞧这个平日里极为低调的祝史大人。
商司予欠身行了一礼,“大宰。”
大宰见商司予如此客气行礼,浑浊的老眼黯淡下来,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就此消亡。
——这位祝史大人不会救他们,或许已经同那贼子卞和玉沆瀣一气了。
春官冷冷地看着商司予,“不知商祝史有何贵干?这地牢阴冷潮湿,还满室的血污,可不适合您这样清高的人待。”
商司予平日里独来独往,同这些官员没有多少的交流,对吴国的朝政局势更是知之甚少。
而这些官员应当是早就对她心存怨怼。
冬官有些沉不住气了,指着商司予的鼻子骂道:“真是多亏了商祝史的传来的消息啊,这场宫变在短短的两日内就结束了,”他挣扎起来,身上的镣铐叮当作响,“卞和玉那贼子的计谋真是出其不意,害得我们如今沦为阶下囚。”
大宰闭眼,神色极为痛苦。
商司予淡声道:“我只是答应传递消息,可没保证消息就一定正确,”她瞥向冬官,讥讽道:“冬官久经官场,难道不知分辨和取舍?”
“历来兵家讲求诡道之术,卞和玉本就心术不正,你们这般轻举妄动,当真以为他没有听见半点风声么?”她笑道,慢慢走近冬官,“大人还是太莽撞了,战争要讲究的是出其不意。”
商司予转过眼,衣裙逶迤在地,轻笑着说道:“也是,像大人这股清流,怎么能同卞和玉作抵抗?”
“你分明就是故意而为之,传递了错误的消息,同卞和玉沆瀣一气!”冬官的胡须气得翘起来,继续啐道:“你分明是早就降了周朝!”
“不然你怎能活到现在?”他反问。
话音落地可闻,地牢之中仿佛藏匿着刀光剑影,也能闻到浓浓的硝烟气味。
商司予不置可否,眸底暗流涌动,“冬官大人不也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在么?你为何不同那些将士一般,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他似乎梗住了,但转瞬反驳道:“老夫是文臣,专为他们出谋划策,不是将军和士兵,岂有战死沙场一说?”
商司予不想同这群迂腐的官员周旋了,她提起衣裙就向外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公良俭。
大宰看着商司予纷飞的背影,收回眸光,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吴国所有能去的地方她都去了,但都没有发现公良俭的下落。
长廊上。
她扶着红色的楹柱站定,仰头去看天。
——宝石蓝的天,白的云,好似一块带着杂质的玛瑙。
但她只能窥见天的一角,灰色的屋檐高高挺立,瓦片层层交叠着,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天空,她的目光生生截断。
渺茫的、微弱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即使找到了公良俭,接下来又该如何?
无论是卞和玉胜还是齐庄公胜,于国师府的人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们无一不是上位者的附庸,无一不是权势的牺牲品。
更何况,她现在还找不到公良俭。
一丝冰凉的恐惧感攥住了心脏,那屋檐的黑灰色突兀地掠夺掉她所有的知觉,她猛地收回目光,敛下眸子。
——极其不好的预感。
安静了片刻,心脏刺痛的感觉才慢慢停止。
最后她摇摇晃晃地,不知怎么的,奔向了国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