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好
卞和玉发现了——
这位商祝史在向他示好。
但她也极为注意分寸,并没有到顺从的地步,恐怕就是防止卞和玉察觉到她的“显著变化”。
但卞和玉还是发现了,并且安静地受着。
若是在往常,两人之间总是横亘着一条深渊长壑,商司予耻于他的口蜜腹剑,而卞和玉则耻于她的贪得无厌。两人生怕见到,即便是照了面也是匆匆别开眼。
——原本就是对立面,况且在地牢里已经撕破脸皮了,现在相互之间都知晓彼此的真面目。
但现在这个形势彻底扭转了。
商司予现在见到他,都会主动行礼了。
她毕恭毕敬地,眉眼带着舒展的笑意,发髻松松挽就,一袭深绿色的宫服顺势而为地垂下来,欠身行了一礼。
“卞使节。”
她的声音轻灵似穿堂风,带着清澈的冷意。
卞和玉:“?”
他极有礼节地颔首,原本有些疑惑,但当他看见商司予低眉顺眼的样子后,就了然地笑起来。
而商司予不仅对他顺从,还对卫铭也这般。
卫铭则对此很满意:“农夫干农活需要牲畜,可不是所有牲畜都能入得了眼,要听话的牲畜才能赢得农夫的喜爱。奴仆不也应当是如此么?”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吴国已然沦陷,国师府也被扫荡一空,商司予没了去处可不就要低头服从么?
商司予也并没有很殷勤。
她先是在平常照面之时献礼,随后愈来愈放肆,甚至到了卞和玉的书房,主动请安。
不过卞和玉倒是没多大反应。
他坐在桌案边,正在整理一大叠的古籍和信件。
闻言只是略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后继续埋头。
而商司予总是会在书房待一会,站在卞和玉的身侧,细心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他正在写的信纸。
她又想起来季殊让她找的那封信。
卞和玉为何要同齐国嫡长子勾搭?
——可齐国明明一向同吴国交好,齐庄公同吴闵公也是多年的好友。
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卞和玉同齐国也有什么渊源么?
商司予轻掀眼皮,悠悠打量着这个玉冠束发的年轻使节,面皮当真是生得极好,似一块莹润无瑕的璞玉。
可谁又能想到这块璞玉只是外表无暇,里面全是黑点?
她叹一口气,相由心生真是不一定对。
“商祝史还有何事?”卞和玉看向她,顿笔。
思绪骤然被扯了回来,她来不及想什么礼节,颇为慌乱地说了声:“没有了。”
日日如此,商司予每次都会来请安。
卞和玉的反应始终很冷淡。
一日,下起了大雨,天地间都像是被罩上了层层交叠着的煞白帷幕,斜斜地立在宫殿内。
卞和玉皱起眉头,端坐在一摞古籍的后面。
他着一袭青灰色的常服,翻阅古籍和信纸一目十行,随后又执起笔快速地写着什么。
“啪嗒”一声,毛笔摔到了地上,墨水洒出了不规则的形状,浓郁的黑。
他的手细白修长,但却曲指发着颤。
又是这样。
他的手好像有些问题。商司予想道。
“卞使节,你没事罢?”她将那只摔落在地的毛笔捡起来,假意关切地问道。
卞和玉无奈地笑,随后转动了几下手腕,随后紧握成拳,垂下来的眸子苍凉,恰如春夏雨打的荷叶般,颤动。
商司予的注意力全放到了他所写的这封信纸上。
仍是风骨卓绝的行书,字里行间藏匿着随心所欲的姿态,但整体看上去却格外齐整。
——齐国嫡长子晏翊,商司予又看见了这个名字。
她粗略扫了几眼,似乎是卞和玉在请求他不要起兵。
卞和玉曲指扣响了桌案,并未将信纸给抽走,只是一双清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殿门外的暴雨声太大了,以至于商司予并未听见他的告诫,只是贪婪地继续看下去。
看完商司予才回过神来。
“说说看,”卞和玉的嗓音带着冷意,灼灼目光看向她,“商祝史从这封信上看见了什么?”
商司予梗了下,跌退几步,随后面目表情地道:“我其实不大能识字,只是对于卦象上的字符颇为熟悉。”
窗棂外吹进来带着寒意的风,浅色的帘子微微飘起,桌案上的书信滚作了一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乌沉木香,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商司予的后背有些发凉。
卞和玉的眼睛垂下来,眼底有淡淡的乌青,他好似妥协了什么,神色疲惫地说:“好罢。”
商司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啊”了一声,眼睛睁得滚圆。
转瞬卞和玉又勾起嘴角,晃了晃手,“我手疼,商祝史,”他好整以暇地看向她,说道。“不如你来帮我整理一下这几封已经写好的信罢。”
商司予:“?”
他该不会在给她下套罢。
虽然商司予很想帮他整理,但她还是婉拒了:“卞使节,我这就去喊阿落来。”
“不用,阿落性子急,我怕她弄错了。”卞和玉的目光淡淡的,也拒绝了。
——这更像一个圈套了。
但是他的神色极为认真,又不似作伪。
商司予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就只是把桌子上的信纸给叠好么?”她问道。“还用我做其他的么?”
“不用做其他的了,叠好就可以。”
卞和玉说完过后就主动给她让道,换了个随意的坐姿,慵懒地倚靠在座椅上,仰头望着天。
桌案上乱糟糟地摆放着许多信纸,其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是群魔乱舞似的。
商司予迟迟不肯行动,眸光不定。
——卞和玉如此反常。
她脑海中已经设想了自己的无数种结局。
比如,在整理好了之后,他指责她偷了某一份至关重要的信件,污蔑她是潜伏在他身边的间谍。
然后,她百口莫辩,锒铛入狱。
再比如,卞和玉原本就想杀她,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名头。要是她动了这些信,他立刻就能动手。
但最后商司予摇了摇头。
卞和玉要杀一个人,其实不需要名头,也不必这么麻烦。
那到底是为何?
但总归卞和玉是没安好心的。
商司予敛眉,瞄了一眼卞和玉就开始动手整理信件,然后顺带再看看信上的内容。
毕竟,却之不恭。
她可不能就此辜负他的信任。
桌案上的信大多都是吴国同其他诸侯国的交往信件,落款都是吴闵公,甚至隐晦地谈到了合盟一事。
周天子最厌恶诸侯国之间有什么龌龊苟且,这些信件都是对周朝权势赤裸裸的挑战。
信上都是些文绉绉的词句,商司予看得很是吃力。
“商祝史,吴闵公不只同齐国交好罢?”卞和玉适时地轻声说道。
明明是一个问句,但他的眉眼间可没有半分的疑惑,只有斩钉截铁的肯定。
——吴闵公就是不只同齐国交好,许、卫两国也都在合盟之中,他们暗中筹划、无声无息。
商司予回过神来,眼中有讶然之意,并没有回应卞和玉,而是低头沉默不语地继续整理那些信件。
只是她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有的信纸被吹落到了地上,她便立马蹲下身去捡信。
卞和玉眼中噙着一抹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慌乱的姿态。
商祝史,还是不习惯骗人啊。
这几日卞和玉和卫铭都在忙于操练军队。
晚秋的辰时,还未破晓。天边朦朦胧胧地泛着亮白的光晕,像是罩了一层淡白的纱幕。
“杀————”
战士们的嘶吼声贯彻天地,刺破云霄,仿佛战马在疆场上的嘶鸣,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商司予拉开深绿的帘子,细细地观看着。
她蹙眉想道。
吴国已经兵败,现在的军力是毫无招架之力,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地练兵。
她又想起了信上的内容——卞和玉正在请求齐庄公不要起兵,日后周天子必有重赏。
齐庄公没有听么?
诸侯王公然拒绝卞和玉的请求,自然也是违抗周天子的反应,吴国现在势如水火,齐庄公当真要为了同吴闵公的微弱情谊,起兵来攻打周朝的将士么?
绝对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商司予默默想道。
这些诸侯王都是明哲保身的主儿,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定然是不会主动蹚这浑水的。
“杀————”
齐整的嘶吼声刺破耳鸣。
商司予向窗外望去。
周朝的士兵们严阵以待,银盔穿在身上更显威严,他们手持长矛刺向云霄,尖端泛着凛然的冷光。
目光游移到了一个青灰色的身影上。
——卞和玉在观望台上,神情忧戚地望着士兵们的操练。
商司予眼眸一亮。
齐庄公不会主动来蹚这浑水,除非他有一定的把握。
——有一定的把握能战胜周王朝的将士,擒下卞和玉。
寝殿中。
檀木的桌案边坐着两个女子。
“阿溪,你慢点吃,”商司予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笑起来:“小心别噎着了。”
公良溪换上了一件粗布衣裳,之前宫变所穿的那件衣服,已经脏乱到不堪入目了。
不知是谁的血,溅了她一身。
商司予那日见到她的时候,她刚从地牢里出来。
往日娇艳的姑娘变得蓬头垢面,衣裙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几乎是被染成了一件血衣。
那日的公良溪眸光空落。
此时的她狼吞虎咽着,顾不上回答。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砰”地一下放下碗筷。
“商祝史找到兄长的消息了么?”公良溪的嗓音冷淡,抬头冷冷地瞥向商司予。
“没有。”
她唤她“商祝史”,格外生分。
公良溪苍凉地笑起来,双眸含满了讥讽:“你在卞和玉身边待了这么些时日,什么都没有打探到么?”
“兄长为了你,”她耸动双肩,眼眶已经红了,“都是为了你,他才被胁迫着去篡改什么卦象……”
无助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公良溪的眼神变得空洞:“我、我不知道兄长如今在哪……”
商司予将她揽了过来,温和地安慰:“是我的错,我的错。”
“但是我已经知晓了卞和玉未来的计谋,齐国会起兵来攻打他们,”商司予的眸色加深,说道:“彼时吴国定又有一场大乱,我们就趁此逃出去。”
“那兄长呢?”公良溪抬起头,问道。
屋内没有烧炭,显得有些阴冷。
但商司予的话却带着暖意。
“阿溪放心,我一定能找到阿俭的下落,”她的语气坚决,“我们三个都能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