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
“你将公良溪放了?”卫铭不可置信地问。
殿中灯影憧憧,帘幕遮住了窗户,檀木的大门紧闭着,这是个绝对的密室,密不透风、传不出一点风声。
卞和玉颔首。
卫铭的脸色有些狰狞,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好似鬼魂索命,阴恻恻地散发着寒气。
“公良溪也是公良世家的后人,她也有公良俭那般篡改天意的能力,你将她放了,若是她到其他的诸侯国去侍奉君王,那样我们又会树立一个劲敌!”
“她不会走的。”卞和玉轻声道:“这是我同公良俭所做的一个交易,只要我放了公良溪,他就会修正‘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卦象。”
卞和玉说得毫不在意,上扬的尾调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他挑眉看向卫铭,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卫铭的眼睛里射出火星子来,他按住腰间的佩刀,险些要抽出来。
随即他又急忙站起身来在殿堂中来回走,这样的急性子,随便一件不顺心的事情就能让他胸闷气短。
“卫将军何必这样?”卞和玉勾起一抹笑,讥讽地道:“大不了我现在就命人立刻将公良溪给擒回来,她应当还没走远。”
“或许,她还在宫中。”
“卞和玉你是不是蠢!”卫铭怒吼道:“公良俭已经沦为阶下囚,现在更是一条丧家之犬。即使你想让他修正卦象,假意答应他的条件便好,他根本没有同我们做交易的权利,你又为何要顺从与他?”
卞和玉轻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落地可闻。
“卫将军,前几日你骁勇善战、杀伐果断,破了吴国的这场宫变,为周朝立了大功,”卞和玉说着奉承阿谀的话简直是信手拈来,但他的眸子转瞬黯淡下来,“但你不要忘了,闵公还没死,他的仁义之名远传,万千百姓仍旧信任闵公,吴国可没有彻底衰亡。”
卞和玉告诫:“周朝此次出兵,从来不是出师有名。卫将军如此明目张胆,岂不是让人落了闲话?”
“吴国本就应当经历一场血光之灾,只是因为那个公良俭将卦象给篡改了而已。”卫铭的眼神变得凶狠,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现在就去杀了吴闵公和那个自以为是的公子庆许!”
说完他就风尘仆仆地准备跨出殿门,将这对吴国的父子辆给手刃解决了。
卞和玉觑他一眼,说道:“吴国的百姓不会同意。”
——他们现在的身份就是乱臣贼子,蓄意破坏两国友好的元凶。因为他们出师无名,没有找到能让百姓绝对信服的证据。
“可是现在公良俭不是已经将卦象修正好了吗!”卫铭咆哮着,眼睛滴溜儿转,又想到了其他的方法。“我们只需要将这副‘血光之灾’的凶卦昭告世人,那就能为此次出兵正名了!”
“来不及了。”卞和玉低眉敛目,从怀中抽出一封信,将其拿给卫铭看。
卫铭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吴闵公偷偷向齐国求助了?”
他将信一甩,冷声哼道:“这老不死的,双腿都断了,已经算作半个死人了,居然还敢在背后弄这些把戏。”
卞和玉无奈笑道:“闵公可不想死。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奢侈日子,只要还有口气吊着,他定会搜肠刮肚地想怎样才能活下去。”
“况且闵公可不只求助了齐国,”卞和玉的目光幽幽的,明明灭灭的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许国、卫国想必也收到了这封信。”
“那又如何,政治上可没有真正的盟友。”卫铭的眼睛锐利而上吊着,带着赤裸裸的蔑视,“如今吴国势同水火,我周王室权势显赫、威震天下,哪一个诸侯国敢来蹚这浑水、往火坑里跳?”
卞和玉折叠好那封信,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他们都在观望。”
——观望吴国的风吹草动。
若是这次吴国赢了这场宫变,那其他的诸侯国便趋之若鹜、群起而攻,他们并非畏惧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名头,只是担心做了出头鸟帮助吴国,最后却还失败了。
——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只是齐庄公同吴闵公是多年的好友,虽然周天子命令禁止诸侯国之间有什么外交关系,但是这么多年来,吴、齐两国私底下仍有不少的交流。”卞和玉抬眼说道:“这一次,齐庄公已经调兵遣将、整装待发,准备来营救他多年的好友了。”
——如今的境遇就好似被架在了火刑具上,被烈火炙烤着,其他的诸侯国围住了他们,虎视眈眈。
“齐国区区一个蛮邦小国,”卫铭的眉间透出一股蔑视,趾高气昂地啐道:“周天子可是天下共主,是中原的霸王,就算齐国起兵来了,又有何惧?”
大殿之内的气压突然降低,烛芯已经燃去了大半,灯盏仿佛要坍塌一般,随着烛火摇摇晃晃的。
卞和玉坐下来,慵懒地靠在座椅上,说道:“吴国现在的国力衰颓,面对周朝将士毫无招架之力,若单一个齐国来救,自然是孤掌难鸣。
他的目光看向卫铭,“可若是许国和卫国都来呢?”
——可若是许国和卫国都来呢?
卫铭一拍桌,两腿瞪着站起来:“那又怎样!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一杀一,来一千就杀一千!”
他这话算是夸下海口了。
吴、齐、许、卫四个国家的国力都很强劲,只是吴国的国力相对较弱些,但吴国有个公良俭,所以很难对付。
如若四个国家一齐来对抗周天子,输赢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只是现在四国之间的联盟并不牢固,所以他们还能安生地站在这儿分析局势。
“只是,卞和玉假意地皱起眉头,疑惑地问道:“一开始卫将军不是选择要退兵么?还为此事同我呛了不少气。”
卫铭心虚地别开眼,眼神在殿中乱瞟,但随后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大声地怒吼:“还不是吴国这群文人雅士,我看就是活生生的畜生!明明我们只是奉周天子的命令来巡视一下吴国,却没想到,这帮人居然想杀我们!”
他不可置信的语气装得尤为像,思及此处更是气愤了,攥紧拳头说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语气尤为大义凛然,言辞恳切,“只是我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吴国这帮人居然敢当面挑战周天子的权威,居然敢有这般越矩的行为!”
——实际上是吴国的这次宫变让他尝到了甜头。
卫铭起先是同周天子一样,非常畏惧公良世家的卦象,但是在这次宫变中,他们胜利了,而那个公良俭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的,就跟着普通人一般。
这才让他放下了内心的芥蒂,决定不再退兵。
卞和玉伸出双手为其鼓掌,很是肯定卫铭的勇气和魄力:“卫将军真了不起!你一向骁勇善战,既在这次吴国宫变中立下赫赫战功,以后也定然能超群绝伦,打下胜仗!”
“只是……”
卫铭不耐烦了,“卞和玉,你到底有多少个只是?到时候齐、许、卫三国就算搬来救兵,也不需要你上战场啊,卖力出力的都并非是你,”他轻蔑地嗤道:“你犹豫个劲儿?”
卞和玉笑了声,并没有理会卫铭不善的语气:“吴国民间的百姓已经在起义反抗周天子了。”
“闵公虚名在外,百姓尤为爱戴他。”他轻抬眼皮,说道:“卫将军可不要小觑民意的力量。”
“起先不退兵的是你,可如今退兵的也是你,”卫铭蹬了下桌案,充满怨气地说道:“卞和玉,如今到底要怎样?”
“在下只是想为卫将军分析利弊罢了,”卞和玉无奈地耸肩,狡黠地笑道:“你怎么就生起气了?”
又是不欢而散。
月华如水。
卞和玉右手执着一盏灯笼,走在长廊上,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头,月光交织在他的身上,光华如水般流动。
刚同卫铭进行了一场不那么愉快的谈话,他身心俱疲,走在回寝殿的路上,沙沙的风声偶尔传来。
迎面走来一位纤细的姑娘。
——好巧不巧地,是商司予。
自地牢那日之后,两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如绳索一般交织着,等到月光流淌到长廊上,才就此分开。
卞和玉提起灯笼,昏黄的光往前探去,他这才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古朴的粗布麻裙,颜色却又雅致得很,裙裾自然地垂落在脚前。
远山眉、瓜子脸,显得格外艳绝。但她的神色极为不自然,眼圈红红的,晶莹剔透的泪水被框住了。
——显然是刚哭过。
“商祝史?”卞和玉不可置信地唤了声,但已经做好了收不到回应的准备。
商司予渐渐走近她,湿润双眸中映出点点笑意,极为有礼地同他点了点头。
卞和玉:“?”
今个儿月亮好似是从东边升起的了。
不过商司予同他照过面之后就立刻低下头,形色匆匆地离开了,裙裾微微掀起。
卞和玉无奈地笑起来。
这下好像月亮又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