铩羽
往日显赫一时的吴国如今变得萧索破败,巍峨骏高的宫殿大多都坍塌了,只有少数仍然屹立着,不过也已是千疮百孔。
国师府也当仁不让。
屋宇破败后,有几丝熹微的晨光从瓦砾中刺下来,夺人眼目,对习惯了黑暗的公良俭来说尤为刺眼。
他蹙眉挣扎了许久,才勉力睁开了眼睛,刺痛在眼角久久不散,依旧是浓郁成渊的一片黑暗。
公良俭伏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腿已经没了知觉。涧石蓝的衣衫沾染上了不少的血迹和灰尘,随意地铺在地上,像是青瓷器上的花纹。
专事占卜的圆盘端立在那儿,经战火飘零只是残缺了一角,歪扭的字符像是在嘲弄世人的愚笨与贪婪,青铜独有的冷清特质,昭示着九重天的仙人对俗事的漠不关心。
熹微的晨光照在上面,并未给它添上一点暖意,相反夺目的光晕跳跃其上,显得更加的苍白。
公良俭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自己没有地牢之中,这里的气息干燥而温暖,不似地牢那般沉闷。
他的神思渐趋清明,不过这几日的记忆仍是支离破碎的,像是摔落的瓦砾般,一片一片的,难以拼凑完整。
——这几日,吴国发起了一场大的宫变。
大宰同礼官季殊是主谋,当然还有吴国的其余臣子,他们怀着赤忱之心,想逼迫周天子退兵,救下吴闵公和公子庆许,以及挽救衰颓的吴国。
吴国的军事实力本就不强,况且地理环境优渥,依山傍水的,百姓以务农和经商为主。闵公虽然重视征伐和军事,但同如今炙手可热的周朝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更别提如今的吴国,城破之后,军心、民心、士心都大为涣散,哪能同周朝作对抗呢?
这场宫变不出意外的,是以吴国的失败告终。
血染红墙,周朝的那位将军驰骋千军、久经沙场,并且杀伐果断、狠戾残暴。面对吴国的三千士兵丝毫不惧,挺矛立枪,犹入无人之境。
熊熊烈火烧毁了吴国的其他宫殿,战士的哀鸣声响彻云霄,刀剑长矛争斗的清脆声不绝于耳。
遮天蔽日的硝烟之中,鲜红的血同灰扑扑的地几乎融为了一体,蜿蜒流向废墟之中。
几乎所有参与这场宫变的臣子都被卫铭给擒了去,且都死在他的枪下。
这何尝不是一场血光之灾?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公良俭同大宰、六官以及吴国所有的臣子都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他们失败了,公良俭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
但周朝的那位将军并未杀他,将他拘禁在地牢之中,过了几日才将他带入了国师府内这间专事占卜的房间内。
卫铭同卞和玉一般,想让公良俭修正卦象。
——将“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吉卦还原成它原本的样子,也就是预示着“血光之灾”的大凶之卦。
公良俭闭眼,神色痛苦。
这场宫变难道不算一场血光之灾么?血流成河,数以千计的吴国人死于这场宫变。
——他明明篡改了卦象,想挽救吴国的未来。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次篡改,关系国家的存灭和更替,但偏偏就是在这一次,他的篡改失效了。
他篡改之后的吉卦已然失灵,周朝不用再惧怕公良世家的卦象了,因为历史已经不再是由他书写了。
但卫铭仍然以异常强硬的态度,将长矛横在公良俭的脖颈上,阴恻恻地威胁道:“我给你三日的时间,你必须将修正卦象,还原成它本来的模样。”
公良俭猛烈地咳嗽起来,俊朗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潮红,这次不仅是眼睛,整个身体都开始涩痛起来,像是无数人在捶打你一般。
卫铭霎时放开了他,仿佛在避开瘟疫似的,啐道:“病秧子离我远点!”
公良俭被他摔到了墙上,他的身子同坚硬的墙壁相撞,发出的震颤声几乎是从胸腔中传来。
——他快要散架了。
卫铭盯着他,这样想道。
不过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能将卦象给修正过来,他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但我还是要告诫国师大人一声,是吴国先起兵对我军动手,诸侯国对周天子起军反抗,实乃大不敬,”他将责任全都推卸给了吴国的臣子,得意地说道:“而我们只是出于防卫而已。”
“我希望国师您能看清楚当今的局势,要快些服从周天子的命令,将‘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卦象消除掉,没准还能将功补过。”
公良俭微阖着眼,恰如一张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苍白纸张,有着浓浓的无力感。
“周天子是天下共主,他才是真正仁义的君王,不似吴闵公这般作伪,国师大人您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
卫铭软磨硬泡,但无奈公良俭油盐不进,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只是安静地倚靠在墙角。
“你不要敬酒吃罚酒,装病又装睡!”卫铭走近公良俭,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公良俭!”
公良俭轻抬眼皮:“我不会再篡改卦象了。”
——他如今的身子也无法支撑再篡改一次卦象了。
这样轻飘如云烟的一句话将卫铭气得脸色涨红,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狠狠地将公良俭摔下来。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若是三日之内国师没有修正卦象的话,就别怪在下的刀剑无眼了。”
公良俭回过神来,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他皱紧眉头兀自忍受着,刀剑相撞的脆声、战士的嘶吼声响在耳畔,一阵耳鸣,他不得不用手捂住了双耳。
三日应当已经过了罢。
在这间屋子内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偶尔才会醒来,以至于他对于现在的日子完全没有认知。
微黄的日光落在公良俭的身上,添了几丝暖意。
不过他的眼角依旧传来刺痛,并且越来越重。
公良俭不做任何抵抗,他仰起头,双眸落满了天光。
这样无疑会对他的眼睛造成更加严重的伤害,光对于失明不久的人,是极其敏感的。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日光缓缓转移,从公良俭那张苍白而虚弱的脸上掠过,最后消散。
公良俭叹了口气,勉力使自己站起身来,但双腿早已没有了知觉,他挣扎许久才总算达到了目的。
他扶着墙,垂眸像是在看自己这具残破的身体,不由得嗤笑几声,格外凄凉。
——什么都做不了。
国师府受到了卫铭的迫害,流朱死了。
而阿溪下落不明,阿予更是不得而知。
——自己更是在这儿苟且着,好似阴暗的长虫一般,见不得一点光。
屋外传来渐渐明晰的脚步声,轻缓而随意。
——卫铭是个急性子,逆我者亡。
绝不是他。
那会是谁?
公良俭只能安兵不动,永远地处在被动的一方。
“国师大人?”一丝带着疑虑的清润声音响在耳畔。
——是卞和玉。
卞和玉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位国师的窘状。
他像是一只铩羽的鹤,身上全是未干的血迹,失魂落魄地再也无法张开双翼、飞向高空了。
“使节有何贵干?”公良俭再也没有耐心同他周旋了,弃掉了礼节性的虚伪做派,讥讽地说道:“又想让我修正卦象么?”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像是雪松上的霜,将化未化,但不久就要化了,几乎是转瞬即逝。
卞和玉噎了一下,毕竟这位国师真正是周礼的典范人物,之前每次同他见面,总是礼节备至,从不曾亏待过他。
——而那也不是谄媚和求饶的礼节。
卞和玉分得很清楚,这位国师就是一个温和守礼的人。
除非到了如此绝境,否则他不会这样咄咄相逼。
——吴国宫变失败,他已是黔馿技穷了。
碎裂的瓦砾落下来,恰好砸到那座青铜的圆盘上,掩盖了上面的某些字符。
卞和玉神色黯淡,低声说道:“我来,只是因为商祝史想见你。”
“阿予?”公良俭闻言抬头,迷惘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她还好吗?”
这声“阿予”带着喜悦的期翼,仿佛又带着几丝落寞,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许久未见了。
“在吴国的后厢房,她很好。”
良久的沉默,有的只有偶尔呼啸的风声。
最后卞和玉轻声问:“你不愿意见她吗?”
公良俭摇了摇头,神色悲戚。
他险些站不稳了,扶着墙缓缓地蹲下来,保持站立已经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他微微喘着气。
——越来越像一只蚍蜉了,活过一刻钟的时间于他而言,好像也只是一种奢望了。
“卞使节将阿溪关押在哪了?”公良俭沉默良久,还是出口问了。
卞和玉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也不是一个善心大发的人,今日他来或许也只是脑子一热。
——只是上位者偶尔施舍的一点怜悯,不日便会收回。
而他如今真切地是一身空落了,府邸没了,同他做不了任何的交易,只能求他。
但公良俭想起了卦象一事。
——幸好,他还可以稍微谈判一下。
“我会修正卦象,”他嘴角勾起一丝苍白无力的微笑,坚定地说道:“只要你让商司予和公良溪安然地活下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