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
自那日之后,商司予尽量保持着正常,尽管心中犹如波涛骇浪,但每次遇见卞和玉的时候只能勉力控制住自己。
卞和玉却极其平常,神色依旧淡漠,也能噙着笑看着她,商司予被看得心中发麻。
不知怎么的,她有一种直觉。
卞和玉是故意让她知晓的。
今日吴国的天气阴沉沉的,大片的乌云笼罩了整个宫墙,天边破荒地亮了起来,鱼儿跃出池塘水面,但却迟迟不见雨打下来。
商司予站在窗边,看着阴沉沉的远山。
公良俭的那个卦象,她其实是知道的。
——泽佑吴国,海晏河清。
这副卦象预见的是吴国的未来。
但现在吴公已经被囚禁、处以极刑,而吴国的文臣武将都被软禁起来,这一切都已经表明吴国已经名存实亡了。
公良世家的卦象她是有目共睹的,这么多年公良俭所卜出的卦象,无论是否有篡改的痕迹,都是一一应验的。
周天子和那个卫将军都有所忌惮,他们都因为这个卦象,率领军队进了吴国却不敢轻举妄动。
“公良俭不肯修正卦象,在下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畏惧那个国师的卦象,谋划这么多年,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商司予脑海中想起卞和玉说过的这些话,狂妄而又不近人情。
——但卞和玉可不怕。
他可不顾忌公良俭所篡改之后的卦象,他也不顾忌周天子的命令,他成了一个刽子手,准备将吴国的领土和百姓收入囊中,成为吴国的下一位统治者。
商司予觉得不寒而栗。
难道卞和玉真的能得逞吗?为何公良俭的卦象没有发挥作用了呢?
若是他真的攻下了吴国,阿俭所篡改的卦象就不攻自破了,他会受到反噬么?
思绪如同荆棘树丛,带着尖刺,商司予每往深处想一次,便会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咚、咚、咚——”
殿门外响起均匀的敲门声,一声、两声、三声,将商司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有些坐立不安。
她不是一个生来就镇定自若的人,若是她知晓了别人不苟的心思,她便会像现在这样。
更何况对手还是卞和玉,他有着绝对的把握和权势,每次望向他的眼睛,都觉得像在刺眼的太阳底下,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总而言之,她不想在现在这个心烦意乱的时刻,去与卞和玉作周旋。
“商姑娘?”是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
商司予神思一凛,卞和玉的人绝不会叫她“商姑娘”,他们只会学着卞和玉唤她“商祝史”。
——莫非是阿俭的人?
她两步并作一步地向前跑去,方才还软弱无力的身子一下子有了力量,她终于能脱离这个地方了。
商司予开了殿门,唤她进来。
是一个极普通的侍女,扎着双髻,神色略微有些踌躇不安,她的目光往左右乱瞟,直至确认无人才抬脚进来,合上了房门。
——不是国师府的人,她从未见过这个侍女。
也并非阿俭的人,阿俭不会莽撞地选用这样的人。
“你是谁?”商司予警惕地盯着她,目光宛若有实质,“你是礼官的手下?”
自吴国被卞和玉攻下以来,吴国的文臣、武将都只是被软禁了起来,他们不甘受辱于人,便纷纷在背后行动起来,商司予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商司予跟他们并不同,她是想要吴闵公死。
“商姑娘,”那个婢女行了一礼,回应道:“奴婢名叫明柳,是礼官季殊手下的人。”
她将声音压下来,附耳说道:“现今闵公被擒,庆许公子的寝殿烧了之后也下落不明,吴国势同水火,季大人想救出他们。”
商司予“嗯”了声,目光飘忽到了窗外。
她并不想救吴闵公和公子庆许,他们奢侈无度、昏庸无能,尤其是闵公嗜卦如命,要是他对卦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国师府的人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公良俭便次次篡改卦象,国师府的人在他所支起的荫蔽中苟延残喘。而他自己,已经快精疲力竭了。
——都要怪吴闵公,他是最该死的。
明柳见商司予意味不明的表情,声音便急切起来,说道:“卞和玉心机深沉、深居浅出,冬官和大宰都被囚禁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能接触到他,您现在待在卞和玉的身边,肯定能有办法。”
“我没有任何办法。”商司予耸肩,坦白了讲,“虽然他不防我,但是我能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以卞和玉的性子,她能看到的,要么是无用的,要么就是他想借此来误导她的。
“人在水边走,哪有不湿身?卞和玉的计谋就算再百无遗漏,也必有一疏嘛。”
明柳了然地笑笑,“季大人交代了,只要祝史您能将卞和玉同齐国嫡长子的来往书信转交给他,卞和玉就能退兵。”
“卞和玉同齐国的……书信?”商司予不置可否,驳斥道:“这样隐蔽的书信,卞和玉看了之后不会烧毁么?”
“不会。卞和玉还未将那封信送出去。”
商司予嗤笑了声,眼底有一抹暗色扫过。她并未表现出她的惊骇,神色依然风平浪静。
季殊是吴国的礼官,如何知道卞和玉同齐国的嫡长子有勾结?
不过藏匿在她眼底的,更多的是窃喜。
周天子最厌恶各诸侯之间相互勾结,吴、卫、许、齐四个诸侯王国就算权势再大也只敢在私底下偷摸着结盟,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进行“友好”的外交。
——而卞和玉是周天子的人,他同齐国嫡长子勾结,是犯了大忌。
就是不知道周天子知晓了之后,该如何处置卞和玉。
其他的先暂且不论,这个吴国的季殊季大人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权贵之间的明争暗斗,商司予只是偶然闻见了一点风声,身上似乎就沾染了一层血污。
“季大人不愧是吴国的礼官,”商司予讥笑着说道:“对国家间的外交关系都是料事如神,连卞和玉同齐国嫡长子的往来都能有所耳闻。”
明柳听出了商司予话中的嘲弄之意,便缄默着不作声。
“轰隆”一声,天空劈下来一道闷雷,仿佛要将耸入云端的高墙给生生劈断,威力格外的大。
商司予垂下眸子笑起来,如绸缎般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两肩,衬出她的脖颈尤为修长和白皙,映出明暗的两层。
——也好,不管礼官季殊同卞和玉有什么龌龊勾当。
至少在现在看来,季殊已然同卞和玉决裂,开始抓卞和玉的把柄来威胁他。
这对她来说,真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她只用作壁上观,观一场好戏。
“好啊。”商司予轻声回答,语气带着少有的喜悦。
明柳躬身又行了一礼,笑道:“那就多谢商祝史了,若是你能找到那封还未送出去的信,吴国便有救了。”
在明柳临走之前,商司予嘱咐了一句,“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能为我带来一些关于国师公良俭的消息。”
——公良俭果然在她被抓后,同卞和玉谈判了一些条件。
篡改卦象都会有一些报应,阿俭这次篡改的卦象居然意外地失灵了,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商司予重又走到了窗边,天边闪过一丝亮光,她心底有些惶恐和不安。
——阿俭是否同卞和玉做了什么交易呢?
商司予又想起明柳说起的那封信。
“若是商姑娘能找到卞和玉写给齐国嫡长子的那封信,就能救下齐国。”
明柳说,那封书信还未送出去。
——看来卞和玉还在犹豫要不要同齐国的嫡长子勾结。
但他送没送出去这封信,齐国的嫡长子有没有收到这封信,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商司予能找到这封信,并且让周天子知晓卞和玉同齐国勾结的这件事,卞和玉就是必死无疑。
刻不容缓了,她想。
卞和玉今日一大早就出了宫殿,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他的书房寂若无人,她一定能从里面找出点什么线索来。
总得有人掣肘他,她一定不能畏惧。
趁着屋外的大雨还未落下来,天边隐隐还有一丝光亮在,红墙白瓦仍静静地伫立着。
商司予提起裙摆就往外狂奔,遇见了人便假意放缓了脚步,待到人离去重又跑起来。
两重的织锦长裙交叠在她的胸前,晃白的内衬地贴紧在她的身上,她的鬓发已经乱了,步摇上的珠链绞作了一团,但她始终不肯停下步子。
湿润的、鲜活的气息,是大雨滂沱之前的好闻的气息,恍若山间的甘霖,清清甜甜地掠夺了她所有的知觉。
宫内的条条框框繁杂、冗乱,她穿着厚重的朝服,只能迈着小步子行走在宫廷之中,美名其曰,懂礼节。
她是为人所敬仰的祝史,看似坐在了高台之上,能窥伺到天机、决定世人的生死、预知王朝的存亡,但这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囚笼,束缚了她的一生。
她像是一只铩羽的鹤,同国师公良俭一般,被吴闵公禁锢在国师府内。
哪有什么所谓的天意,都只是上位者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