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慈生爷爷、阿许的身影如同被浪涛淹没的碣石,进入了极黑的深渊之中,从此石沉渊底,已是永别。
她望向公良俭的眼睛逐渐闭上,开始陷入朦胧的黑暗之中,她脱离了虎口却迈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
再醒来之时,商司予是在一间极为平常的卧房内,这间卧房像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只有一张简单的桌案和床榻。
地牢之中那滩幽幽的水潭,水滴答滴答落下的声音还响在耳边,一圈一圈的涟漪溅开来,好像血。
她不是被卞和玉困在了地牢么?
——头好痛。
霎那间,慈生爷爷儒雅的笑容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小许的笑声也出现在耳畔,宛若银铃般、生动的。
商司予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也是在那个地牢之中,她们被闵公当作了“储备粮”,自相残杀,最后她偶然获救。
但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
——她的头还是好痛。
商司予勉力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理清自己的思绪,试着找出自己现在究竟是在哪儿。
她对这儿的陈设并不陌生,这里还是吴国。
屋门外有步伐声,似乎有人来了。
她一抬眼就看到了卞和玉,那个将她关入地牢的人。可是现在他又救了她,把她放置在这间卧室里。
“商祝史,你终于醒了。”
卞和玉穿着青灰色的常服,手上正端着饭菜,将其放到了她面前的桌案上,便开始对她温柔地笑起来。
“这是哪儿?”商司予警惕地盯着他。
“后殿的空厢房,”他随口答道,“我命人将这收拾出来,当作我在吴国临时的寝殿了。”
日光从窗棂外透进来,照映在卞和玉的身上,恍若镀上了一层淡黄的光辉,同青灰色交相辉映,格外好看。
卞和玉的声音也仿佛带有暖意,“你已经昏睡半日了,吃些饭食罢。”
商司予听得清清楚楚,这里是卞和玉的寝殿。她愣怔住,长发如瀑般垂落在她的肩上。
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么?
昨日还想着杀你的人,今天却笑意吟吟地劝你吃些饭食。
昨日分明还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今天却这样的…
和谐。
商司予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望向卞和玉的目光中带着防备:“你要做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你救我是为了要我做什么。
毕竟像卞和玉这样的人,不是有利于己的事情他不会去做,于他无用的人他也犯不着救。
卞和玉在桌案边坐下来,长发由着玉冠半披半束,他的眼睛垂下来,反问道:“我就不能是因为单纯想要商祝史活下来么?”
他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很好看,清润而温暖。若是眼角上扬的话便如枝叶间跃动的春光那般生动,若是下垂的话便显得格外无辜和可怜。
不得不说,他有一副善于迷惑人的好皮囊。
而且他也很擅长用这幅皮囊来迷惑人。
商司予不以为然,抽出一丝头发开始玩。
反正短暂来说,她是死不了的。
“哦。”商司予见他没出声了,敷衍地回应道:“那在下就多谢卞使节不杀之恩了。”
她生得一副美人相,五官尤为标志,浓一分过浓,淡一分又过淡,她是处于两者之间的,一种绝尘的美。
卞和玉的手扣了几声桌案,再抬眼时,眼角就勾了起来,“毕竟像商祝史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多。”
商司予垂眼,不作理会。
“欺君罔上,商祝史您欺的不仅仅是君,也是天意。”卞和玉说完当真鼓起了手,眼中仿佛真的有赞赏之意,“在下真是很难想到,吴国还能有这般的璞玉。”
“谬赞。”商司予嗤笑几声。
——明里暗里地都在嘲弄她篡改卦象呢。
关他什么事。
卞和玉见她并不吃这套话术,挑眉继续道:“不知商祝史同国师到底是何关系?”
商司予转过眼,脸色突然肃穆、紧张起来,语气不善,“你将国师如何了?”
“哎。”
卞和玉叹了口气,无奈地摊手:“我并未说我做过什么罢。”
商司予现在对他是十二分的不信任。
——他对吴闵公所施展的酷刑、一眼就能看出来卦象的篡改、将她打入地牢之中……
这一切的一切,商司予对卞和玉已经产生了浓厚的敌意。
商司予瞪着他,那眼神仿佛是要将他屈打成招。
至从知晓了卞和玉的真面目,以及自己对他还有用处之后,她便懒得装了,就这样怒目而视。
“好罢,商祝史不相信我。”卞和玉的眼角又垂落下来,失落地笑道。
卞和玉识相地离开了。
只留下了一句,“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桌案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诱人的色泽、好闻的香气成功勾起了商司予的食欲。
她坐在床榻上,咽了咽口水。
——死是要死的,但不能是饿死的。
—
自那以后,商司予几乎日日都能见到卞和玉。
毕竟卞和玉也同她说过,这是他的寝殿。而卞和玉将她关在了自己的寝殿旁的厢房内,并且派侍卫严加把守。
初开始,她还想着能溜出去,但侍卫日夜换班职守,莫说是一个大活人了,就老鼠都不一定能过去。
商司予没有法子。
她的周遭都是卞和玉的眼线,侍女、侍卫无一不是他的人。
况且她也很少能有同她们说话的机会,这些人见了她就跑,垂着头不愿多跟她说一句话,仿佛沾染了污秽似的。
不得不说,卞和玉在调教身边人这方面很有一套,他的周遭像是建立了一座坚硬的铁墙,四面八方、围得密不透风。
不过令商司予很庆幸的是,卞和玉没有限制她出入卧房的自由,只是殿门外有士兵严正以待地把守,她倒还是能在这座宫殿中晃悠。
——庆幸她听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
秋天的艳阳照在人的身上不是毒辣的热,而是温暖如春的。吴国的宫殿都是红墙黑瓦的建筑,这间后厢房也不例外,在艳阳的辉映下,显出暖意。
商司予觉得有些苍白。
卞和玉在寝殿中同周朝来的那位卫将军交谈着什么,但殿门外却意外地没有什么侍卫在守岗。
——这倒是给了商司予可乘之机。
她站在房檐下,隐在阳光的暗处,俯身扒在房门上,尽量屏息凝神,不发出一点声音。
“公良俭不肯修正卦象,”卞和玉悠悠的声音传来,不慌不忙地,“在下能有什么办法。”
商司予皱眉,卞和玉果然去找了公良俭,她听得更加仔细。
“那便退兵!”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粗犷中带着驰骋疆场的锐利,想必是周朝的将军卫铭了。
商司予能想到卞和玉在屋内懒散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即便处于下风,依然能镇定自若,给人一种他处于上风的感觉。
“当啷———”
屋内传来银器、瓷器碎裂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刺穿了她的耳膜。
卞和玉定是无视了他。
卫铭发了怒气,像一匹饿狼般嘶吼道:“若是公良俭不肯改卦象,那便退兵!姓卫的,你听见了没!”
——姓卫的?
卞和玉不是周朝的使节么,怎可能姓卫?
商司予的心神漏掉一拍,卫国的姓氏便是卫氏,她绝不可能记错。
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逐渐明晰起来。
卫灵公三年,雪灾蔓延,厚重的雪毁了所有的庄稼,饥馁冻骨不绝于野,哀嚎惨叫不绝于耳,大批的流民出现,卫国的诸侯王对此视若无睹。
——流民就要被处死,这是卫国的规矩。
大雪漫天,商司予在断头台上,看见一个身穿锦衣、披着鹤氅的公子跪在城门之上,身姿卓绝。
他的声音清润,带着深深的怜悯:“父亲,流民也是卫国的百姓,请不要放弃他们。”
利刃仍是悬在商司予的头上,秋官忍着寒冷,他芝麻大的眼睛瞅着城楼上的卞和玉,颇有些不耐烦。
那一刻,呼啸的风声、雪声都止住,台下喧哗的人声也停了,商司予只能看见他。
——他是卫国的嫡长子。
商司予站在殿门前,神思恍惚,百思不得其解,卞和玉怎可能姓卫?
难道说周天子将卫国赐给卞和玉做了封地?
——不对,卫国私下里也蠢蠢欲动,同吴闵公有些勾当,他们都想联合起来反抗周天子。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罢,商司予心神不宁,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卞和玉适时地说道,声音清润,像是明前茶一般带着悠然的香气,“我若不退呢?”
“这是周天子的命令!”
“周天子的话我便要听么?”他的语气冷淡,在略带暖意的午后听来格外锋利,宛若暗箭一般,刺伤人只在一瞬间。
——周天子的话我便要听么?
好生狂妄。
那个身影猝然远去,像是瓷器破碎般,支离破碎、再难复原。
卫国的嫡长子不是这样的人,卞和玉绝不可能是他。
他应当是个良善却坚决的人,明知为流民求情是对卫灵公的大不敬,但他仍然跪下来了,任由雪压霜欺。
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似笑非笑的眼里总是带着上位者的深沉与讥讽,为了一己私利便蓄意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对百姓的苦难不闻不问。
卞和玉的语气更加冷漠,透过屋门带上了点沉闷的意味,商司予听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畏惧那个国师的卦象,谋划这么多年,如今也已找到吴、齐两国暗中勾结的证据,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他的语气不容一丝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