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许
商司予无意识地垂头,仿佛颈头被折断了似的,天青色朝服上多了些鲜妍花朵,晕染开来。
地牢中四周都是坚硬的墙壁,黑漆漆的密不透风。
她的眸光已经无法聚焦了,但仍是勉力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发丝早已散落,乱糟糟地披在她的肩头。
——这样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环境,她不能昏。
商司予的眼睛扑闪了几下,几乎快要合上,像是古老的木门缓慢合上的过程,带着点慎重。
——她不能昏过去。
地牢不知是什么地方漏水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断传出来,在阴暗的地面凝成了一汪小水潭。
她猝然睁开眼睛,仰头艰难地喘气,湿发黏糊糊地贴在她的脸颊上,一双眸子带着惊恐和几丝疲惫。
像是刚刚虎口脱险一般,商司予的胸脯微微起伏着,沉重的锁链压在了她的身上,每一次的呼气和吸气,都耗费了她巨大的精力。
——还好,她没能昏过去。
是她救了自己,不是别人的功劳。
惊醒了之后,商司予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疼,给她带来细小的、难以言明的颤栗感,冷汗打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湿哒哒的织锦衣裳黏在身上,格外难受。
她的目光飘忽在这逼仄的地牢之中,想搜寻一个点来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终于她找到了旮旯处的那摊小水潭。
“滴答——”
“滴答——”
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掉落,直直地砸向地上的那摊水,四溅开来,泛起一圈圈涟漪。但地牢像是一个箱子,四处都是壁垒,那摊水犹如死水般,永远都逃不出去。
阴暗的、无光的、令人作呕的,商司予直愣愣地看着。
——好像血。
她的眼睛几乎快要瞪出来,额上渗出了不少汗珠,精神犹如乱山路上的荆棘丛一般,紊乱而纷杂。
——真的好像血,是那样的熟悉。
在那摊血中,商司予好似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还有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在艰难的风沙、泥泞的山路缓步行进着,一路上都不断有人再倒下。
“阿予!”
商司予能够听见自己的名字,但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她的身体僵直,“砰”的一声倒在了漫天的风沙中。
“阿予!你、你不能睡……”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的语气格外焦急,带着哭腔,“你千万不能丢下我啊。”
倒下的人或许只是体力不支而晕倒了,但无人理会。还未倒下的人近乎淡漠地继续往前走,仿佛走过了这段路,前方就是桃源、就是救赎。
商司予淡淡地笑着,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小许呀,阿予走不动了……”
漫天的风沙掀起,两人几乎要被掩埋。
周遭的人还在匍匐前进着,面色苍白而疲惫,他们冷漠地往前看,对于倒在风沙地中人的哭喊声置若罔闻。
——毕竟前面就是吴国,闵公素以仁义、宽厚为名,广受赞誉,一定会大度地接纳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流民。
每个人都想走得快些、走得再快些。
那被唤作小许的姑娘泪如雨下,随后神色变得决绝起来,她轻柔地放下商司予,爬行到每个行色匆匆的人脚下,抱住他们的腿。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小许不断地哭诉着,泪水几乎要被哭尽,“帮…帮帮我们罢。”
“好心人,求、求你们了。”
“大哥哥,我、我求你啦,”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哽咽声,让其他人能听清楚自己的求救声,“帮帮我们罢,阿予她走不了路了啊……”
“……”
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但队伍行列中还不断有人在倒下——
“哎——”
“子风,你怎么了!”
“……”
阴沉沉的天空下,风沙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身影,他们是那样的渺小、微不足道。
迎面走来的一个粗鲁莽撞的大汉,面色尽管疲倦但也算是这行老弱病残的队伍中较为硬朗的人了,他步伐坚定,听着这些哀声面不改色地向前走着。
阿许不管三七二十一,迅速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他,“扑腾”一声抱住了那硬汉的大腿。
原本行动迟缓、异常疲惫的姑娘好似变成了一只矫健的小兔子,脚一蹬,一溜烟地就跑到了那男人的面前,卷起了一捧黄沙。
“好心人,求你救救阿予,求你。”
但那大汉眸若重枣,皮肤黝黑,皱起眉头的样子更是吓人。他嫌小许碍事,用另外一只脚踢开了她。
小许吃痛一声,登时放开了双手,呜呜咽咽地抽泣着。
“小兔崽子!”大汉狠狠地啐她一口,唾液横飞,“你挡着爷爷我路了!”
小许还不死心,她“扑腾”一下再次缠住了那大汉的腿,口中仍不断念着:“帮、帮我们……”
那大汉显然是无语凝噎了,面色顿时沉下来,拖着阿许走了几步,便抽出棍棒,朝阿许单薄的肩背上狠狠打去。
一下,两下,三下——
小许痛得冷汗冒了出来,眼睛紧闭着,不由自主地放开了缠在大汉腿上的那双手。
她勉力睁起一只眼睛,见那硬朗的大汉已然远去,不由得哭了出来,“阿予、阿予可怎么办啊……”
队伍中虽然有很多体力不支的人倒下了,可也有许多人仍坚持走在这条异常艰难的路上。
不能放弃,也不该放弃,阿予可还在等着她呢。
小许摇了摇头,止住了哭声,卖力地在人群之中搜寻着救命恩人,但都徒劳,她只好一个个地去试。
她找了好久好久,有人停下来了也只是垂怜地看一眼,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最后是一个老者停了下来。
这位老者穿着粗布麻衣,身子倒还算硬朗,眼窝虽然深深地凹陷下去,但仍带着点神采,黄土色的皮肤,皱纹遍布在脸上。
他神色也很疲惫,身躯伛偻着,却慈祥地问小许:“小姑娘,你要爷爷帮你做什么呀?”
小许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阿予晕倒了,我想带她一起走,可我的力气太小了……”
他犹豫了一瞬,但还是不忍心摧毁小姑娘的善心,说道:“那我们两人一起带阿予走罢。”
“前面就是吴国了,我们走过这段路,应该就能望见希望了,也就能得救了。”
爷爷苍老的声音传入了小许的耳朵里,小许一下子喜笑颜开,牵着那位老者的手往商司予的方向走。
老者和小许一同扶起商司予,三人一起走在漫天的黄沙之中,霎时间狂风骤起。
黄沙进入了人的鼻息之中,蒙蔽了人的眼睛。三人的呛咳声不绝于耳,不过她们步伐坚定地向前走。
他们同那些人一样,无比相信,前面一定是桃源。在捱过这干燥、沉闷的沙漠之后,能看到山间的小屋、能啜上一口山间的清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又一村。”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山外又是另外一重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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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柴火噼啪作响,他们燃起了一堆篝火,篝火温暖而热烈,众人围坐在四周,干燥的、温热的气息令人觉得很安心。
众人神色都是愉悦的,毕竟他们已经快要走出这片沙漠,到吴国去谋生。
——闵公仁义宽厚,定会收留他们的。
居无定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总算是要结束了。
商司予枕着小许的腿,神情安静地昏睡着。
小许撩开紧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又抚平了她衣裳中发皱的地方,柔柔地笑道:“阿予,我们就快要到吴国啦。”
她的声音轻灵婉转,似黄啼鸟一般悦耳动听,让人听了止不住的嘴角上扬。
“慈生爷爷,”小许眼中跃动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她唤一旁的白发老者问道,“您到吴国了想谋份什么差事呀?”
那老人慈祥地看着小许,但笑不语。
商司予的眼睛转动着,她缓缓地醒了过来,轻声地说道:“谁能像你一样那般有精力,慈生爷爷年纪大了,到吴国之后,更需要的是休息。”
“阿予!你醒啦!”小许的脸上流露出了欢欣雀跃之情,她将商司予抱在怀中,用头使劲蹭她的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阿予,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商司予无奈地笑起来,“哎、哎、哎,小许,好啦。”
“到吴国之后,我一定得监督阿予多锻炼身体!”小许的眼神坚决,语气怨怼:“走一会儿就不行了,阿予明明比我年纪大,却还不如我!”
小许望了一眼慈生爷爷,双手叉腰,“也不如慈生爷爷!阿予真的很没用!”
“是、是、是,”商司予眉眼柔和,语气也轻柔,好似篝火边跃动着的温热光线,“我不如你们,我没用。”
这三个“是”字被商司予说出了不同的味道,一个比一个更加宠溺、温柔。
小许“哼”了一下,用树枝打了一下篝火,说道:“你知道就好!”
慈生爷爷安详地坐在石头上,瞧着小许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小许姑娘的手离篝火远些罢,怕火星子又溅到你手上,到时候又免不了叫疼哭闹一番。”
商司予笑了一会,便站起身来朝老者所在的方向走去,径直跪了下去,正色道:“慈生爷爷,大恩不言谢,小女来日必定相报。”
“阿予姑娘,你先起来罢,”老者连忙去扶她,说道:“老夫可受不起呀,姑娘不必言谢。”
商司予跪下身再次磕头拜谢:“多谢慈生爷爷。”
黑夜中,漫天见不到一点星子。
老者眼角湿润了,慨叹道:“都是好姑娘哇……”
——但却落了个流民的下场,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但好在,我们就要到吴国了。”
老者的声音苍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沧桑和挫败感,路上艰险无比,走来并不易,前路真的那么灿烂么?
但他也只能这样想,再没有别的盼头了。
——但好在,我们就要到吴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