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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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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当是有报应罢。

    流朱骤然看向公良俭,他面容沉静,如往常一般。可那双眼睛微微颤着,仿佛是枝桠上将落不落的枯叶子。

    公良俭矢口否认道:“国师只能卜卦,无法改卦,卞公子万万不可血口喷人。”

    “天意就是天意,我不能改,也改不了。”

    商司予也曾说过这句话,不过她和这位国师是齐心的么,也许并不见得。

    那个祝史,或许什么也不知道。即使她如此担心国师,但他却执意欺骗她,什么事情都不曾告诉她。

    ——她永远地被闷在罐子里,什么也不知晓。

    或许等到身边的一个个人都离她而去,她才恍然大悟。这时她就会悔恨、会自责、会愧疚,堕落在恶臭的长河中。

    卞和玉想起来她那双纯澈如溪流般的眼睛,淡淡地笑了笑,如若她知晓国师一直在欺瞒她、最后还离她而去,她会作何反应呢。

    ——厌恶一个将死之人么?

    ——还是选择原谅他?

    这些自以为是的国师就是喜欢卖弄关子,永远地欺瞒身边的朋友、亲人,独自承担、默默忍受。

    但其实这是极为自私的。

    他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在乎他的人。

    ——不管怎样,卞和玉都无比期待每个人的反应,无论是公良俭的妹妹、还是那倔强的商祝史。

    卞和玉垂眸玩起了腰间的环佩,随意地道:“国师不用这么急着否认,就算我知晓了你篡改卦象,那又如何?”

    他狡黠一笑:“毕竟我也不能代替天理,降罪于你罢?”

    那片龟甲不知何时又被放到了刚才的檀木托盘上。

    卞和玉瞧着那卦,念道:“这块龟甲应该是个拓印的复制品罢,那日摔碎了些,不过我已经找人修缮好了。卦象虽然极为清晰,但是它凹进去的部分是在太过齐整了,像是有人刻意凿出来的,毕竟用火煅烧的龟甲能是这般么?”

    公良俭面色苍白,双眸睁大。

    “吴国的公良世家以占卦卜筮而闻名于世,地位尊崇,且受尽吴国诸侯王的青睐,我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应当还有一个原因罢。”

    卞和玉的尾音很轻,犹若湖面上的一片微弱的波澜。

    “你们公良世家的人并非只改了卦象,更是改动了天意。卦象改变,未来所发生的事情也会随之而变动。”

    ——所以国师犹如造物者,能够挥下大笔,书写人世间所有的历史,想改便改。

    “这么多年,吴闵公次次外出远征,几乎都是凯旋归来,无一例外。”

    “就算吴国偶然遭遇了其他国家的偷袭,但依然能够化险为夷、战胜外来的侵略者。”

    “吴国的经济永远领先于众国,农业、商业、手工业……都不断地繁荣发展着,吴国的兵力、军事实力也同样强盛,无人能敌。”

    “而其他国家都多多少少地发生了自然灾害,饥荒摧毁了不少平民百姓的生活,但吴国总是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

    他说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如若其他诸侯王国知晓了吴国公良世家的秘密,知晓了国师卜筮的作用,那公良俭将会成为最抢手的贤才。

    毕竟只需要抬手篡改一下卦象,国力便可增强、百姓便可富足、土地便可扩张,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公良俭便是这样死心塌地辅佐吴闵公,蓄意改写了吴国的历史,让吴国鼎越、凌驾于众国之上。

    卞和玉抬眼去看公良俭,讥讽地道:“想必多亏了国师罢。”

    流朱也神色诧异地看向自家的公子,迟疑地唤:“公子?”

    “卞公子说、说得是真的吗?您当真篡改了吴国的卦象,可是老家主说过,我们只是负责给吴国诸侯王传授天意的,万万不可篡改卦象啊!”

    流朱跪下来,眼角微红:“毕竟那可是天意啊!”

    “……”

    ——卞和玉说得有条有理,思路格外的清晰。

    公良俭虽然虚弱,但仍勉力支撑着,没有去在意流朱的哭诉,而是兀自嗤笑道:“卞公子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卞和玉没有管这位国师语气中的讥讽之意,他全当是他的恼羞成怒。

    “但我想,天理可不会白白让你享受作为造物者的这份喜悦,”卞和玉轻轻地笑起来:“如若你违背天意,擅自篡改了卦象,应当会受到什么报应罢?”

    ——应当会受到什么报应罢?

    卞和玉重又拾起那片有些残缺的龟甲,轻轻地敲了几声,传出叮当的清脆声响,余韵悠长,像是从遥远的神山而来。

    又像是天道在抱怨、神明在低语——

    “篡改卦象之人,是会受到报应的。”

    “永生永世,都将万劫不复。”

    “天理不可违,国师还不懂么?”

    “……”

    公良俭闭眼,浑身都颤栗着。

    他仿佛被魇住了,眉间隆起了一座山峰,时不时地摇头,像是在抵抗住什么声音。

    --

    杯盏中的茶已经彻底凉了,不过屋内仍弥漫着一丝清香的味道,和着晚夜的风格外沁人心脾。不过公良俭却恍若置身于风霜雪地之中,寒风乍一吹来,他的宽阔的衣袍猎猎飞起。

    他像是单枪匹马的战士,即使理智告诉他要勇往直前,但心中仍是藏着一股怯意。

    ——卞和玉说得大差不差。

    卞和玉眼角微微勾起,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继续说道。

    “比如国师的身子,又比如国师您的眼睛?或许就是因为篡改了‘吴国是否存亡’这件大事的卦象,而受到的所谓天理的惩罚。”

    “我们姑且可以称它为反噬。”

    公良俭踉跄了几下,思绪一片恍惚,他身形不稳,撞到了窗棂边的那张桌案上。

    他不想反驳,也懒得反驳了。

    ——公良世家的秘密被彻底揭开了,古老的世家显露出了它真正的样子。

    公良俭现在不知所从,他就像一面古老的铜镜,本安安生生地放置在权贵们的收藏室中,但如今却被利刃一点点刮开上面的铜锈,深红的血迹逐渐蔓延开来。

    眼角又开始涩痛起来,眼前白光与黑暗相交织着,织就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天网,将公良俭彻底地困住。

    他永远无法出来了。

    --

    “呜呜呜——”

    风噔噔地敲打着屋门,木门传出沉闷的响声。

    日暮已经完全落下了,屋外的长廊是漆黑黑的一片,只有偶尔几盏灯烛的光亮。

    卞和玉微阖着双目,眉眼间隐隐有着一丝倦意。

    这位国师究竟是沉湎于权势、利益的漩涡,为了得到尊崇的地位、世人的景仰而主动篡改卦象;还是被迫卷入泥潭、日日心慌,受着吴国诸侯的威吓,不得已而为之呢?

    ——他不想去深究公良俭篡改卦象的真正原因。

    ——他只知道公良俭篡改了卦象,仅此而已。

    卞和玉就这样地说服了自己,眉眼舒展开来,嘴角勾起来,似笑非笑。

    “可吴国现在就要消亡了,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本就是常理,”卞和玉的眼睛似乎真的有了怜悯,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国师一意孤行,执意修改此次吴国将来的卦象的话,那将是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字字珠玑。

    “使节说笑了,”公良俭苦涩地说,“周天子宽仁大义、体恤诸侯,吴国近来并未有任何越矩的举动,怎会亡国?周朝又怎会出此无名之师?”

    但宫墙沦陷,吴公被囚,已经很明显了。

    吴国的泯灭已经快了。

    公良俭垂眸,毕竟自己身上的反噬已经逐渐加重了,开始只是思绪飘忽、头晕目眩,再者是身体变得虚弱起来。

    如今他的眼睛已然失明了。

    这次公良俭所改的卦象貌似失灵了,他失去了执笔书写历史、篡改他人命运的能力,成了一个普通人。

    ——想必吴国消亡的那一日,就是国师的死期。

    卞和玉瞥了他一眼,单手撑着下颚,笑道:“吴国私下同齐国之间的交流貌似并不算少。”

    霎时,风声止住,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止住。

    公良俭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藏匿得极深的戾气。在卞和玉发现之前,那抹戾气变成了惊诧。

    这周朝来的使节,太过聪明了些。

    他不仅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公良家族世世代代关于卜筮的秘密,甚至对吴国的朝政情况了如指掌。

    多智近妖、长袖善舞,公良俭并非他的对手。

    公良俭勉力地笑笑,目光直直盯着卞和玉,仿佛要将这个人里里外外地看透一般。

    “毕竟吴闵公同齐庄公是多年的好友,”公良俭见卞和玉的眸色逐渐加深,但仍是继续解释,“所以吴国同齐国往来,也不是怪事,卞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卞和玉微微一笑,肩胛却往上耸动了一下。

    他不再追究这件事,而是继续劝诫着公良俭:“国师千万不可执迷不悟啊,篡改卦象所带来的天罚,可不是你能受得起的。”

    公良俭皱起眉头,觉得这位使节的反应很是怪异。

    ——为何他一直在撺掇自己迷途知返、修改卦象?

    ——这同他来到吴国有什么关系么?

    卞和玉指着那片龟甲,兀自说道:“这片龟甲还未让吴闵公过目。国师若是想改回卦象的话,找到带有原本卦象的那块龟甲,再献给吴公就可以了。”

    公良俭踌躇不定,他不知是否应该听信卞和玉的话。

    但他知道,卞和玉一定有所图,否则他今日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同他在此处浪费时间。

    ——卞和玉也肯定不会心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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