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侍女为公良俭献上了一杯新鲜的明前茶,杯盏上像是缭绕着云气、雾气一般,格外诱人。
卞和玉浅尝了一口茶,云气遮住了他好看的眉眼,他的神情也渐渐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条件?”
他悠悠地反问,面色沉静,不慌不忙。
公良俭的眼睛眨了眨,眉头只皱了一下便松开来,他好似在想些什么,没有立刻回应卞和玉。
卞和玉自然不急,相反的是,他倒是非常有耐心。他慢条斯理地翻书,时而看看书上的文字,时而又抬首望望窗外,随意而闲适,像是在小憩似的。
“没错,”公良俭毕竟没有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不如卞和玉那么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是慌乱、无章法的。“使节若是肯将商司予放出来,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他的语气温和,却又带着十二分的坚决。
卞和玉轻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空落落的、无所适从的样子,从此以后恐怕都只会这样了,沉寂如死潭,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使节可知,公良俭为何不能改卦?”
“……”
他又想起商司予在地牢时的样子,明明全身都是撕裂开来的伤口,带着满身的血污,仍然要倔强地问他公良俭为何不能改卦。
即便卞和玉故意捉弄她,她明明已经对他格外不满了,但依旧不肯气馁地刨根问底。
——两人如此的惺惺相惜。
“国师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关心商祝史的安危,”卞和玉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国师府如此患难与共,真是闻者动容、见者落泪。”
流朱心上尤其恼怒,卞和玉的这番话实在是阴阳怪气,这不明摆着讥讽国师不顾吴国臣民、百姓的死活,相反只关注商司予一人么?
——乱臣贼子指责国师不肯为民着想,真是可笑。
公良俭沉默片刻,他并未生气,也并未抓住卞和玉的话头不放。
毕竟当务之急,是救回商司予。
“使节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阿予?”
他并未能完全适应眼睛的失明,时常因为在黑暗中难以找到一个点,从而失去了安全感。
卞和玉慢慢抚平衣襟前的褶皱,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国师,眸子里盛着几丝轻蔑。
“国师如今还看不清眼前的局势么?”他微微笑道,“吴国已经沦陷,我称你一句国师,你便当自己还是吴国地位尊崇、万人景仰的国师?”
这是在警告公良俭,阶下囚就应该有个阶下囚的样子。
公良俭怔愣住。
“吴闵公敬天拜神,”卞和玉眯起双眸,语气危险,“但我可不敬。”
风吹起窗棂上的帘子,温热、又略带着湿润的气息。但屋内的氛围可不是那么的和谐,两人之间仿佛藏匿着刀光剑影,异常危险。
公良俭在吴国本就与世无争、是一股难得的清流,但俗话说得好,“人在水边走,哪有不湿身”,他从小养尊处优、不懂人世疾苦,便沾染了一身高傲的毛病,从来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我希望您能明白,您现在的处境,不能同我谈条件,只能求我……”卞和玉眸色加深,循循善诱,“求我放过地牢里的那位祝史。”
公良俭跪过神佛,跪过吴公。
——此后再没有跪过其他人,也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任何人。
流朱焦急地看了眼公良俭,哀哀地喊道:“公子……”
“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良久的沉默,屋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下来,只是慢慢地镀上一层淡黄的光晕,同古籍一起老去。
卞和玉淡淡地瞧着他们。
生来就养尊处优的人怎么能受得了折辱呢?
任何人都是一样,国师也如此。
谁曾想,公良俭径直地站起身来,随后面对着他的方向,跪了下来。
“阿予在空寂的地牢中待不了多久,我求你放阿予出来。”
他的话音落下,哀戚忧忧。
他的身体颤巍巍的,面色苍白。
“我如今一身空落,自知再没有什么能同使节交易的了,只是我求你大发慈悲。”
“……”
“再不济,别让阿予困在地牢中,她受不了。”
卞和玉眉眼间闪过一丝讶然之意,毕竟他之前的那句让国师求他也只是一时兴起,并未做出什么承诺性的话语。
但公良俭抓住了那一丝口风,凭借着那一丝渺茫而微弱的希望,向折辱自己的人下跪。
“公子!”
流朱惊呼一声,也同公良俭一起跪了下去。
“求你放过祝史罢——”
“……”
卞和玉不自在地别开眼,说了句:“你们先起来罢,至于商司予的去留,我会考虑。”
公良俭在流朱的搀扶下,重又站起身来,他空洞的眸子也装满了不知所措的焦急感。
——毕竟这位使节并未给出一个准信。
“我会考虑”这样的话术,他见得太多了,这么多年混迹在官场中,早已卷入了朝堂之下的漩涡中。
他垂下眸子,忍不住去想商司予在地牢中会受到的酷刑,血与灰尘交叠着,在她的衣裙上留下了痕迹。
“公子,你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
卞和玉面色上的一丝怜悯,霎时散作了云气,同杯盏中的热气一般,几乎是转瞬即逝。
“来人。”
一个小厮从屋外跨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檀木的托盘,上面盖着一块灰布。
一阵穿堂风掠过,灰布被揭开了大半截,下面所放置的物品若隐若现。
——是龟甲。
——是商司予所送去的那片龟甲。
卞和玉揭开灰布,但笑不语。
“哎。”
公良俭听了他的叹息声,有些心神不安,“使节无端为何叹气?”
卞和玉接过了话头,问道:“国师您的眼睛,近来是怎么了?”
“受了些光的刺激,暂时看不见了。”
卞和玉了然地点点头,随后拿起那片“躺”在檀木托盘上的龟甲,随手晃了晃。
那片龟甲当时虽然摔碎了,但卞和玉后来请人修复过后,龟甲上现在只是有些裂痕,复原得很完整。
他无奈地说道:“在下今日原本还想请教一下这片龟甲上的卦象,谁知时机这样的不凑巧。”
“流朱跟在我身边多年,”公良俭淡笑,向身边侍女的方向望去。“卦象之事,她也有不少参悟。”
那片龟甲在暖黄的日光中,显得有些古朴和苍凉。
“是么?”卞和玉走近流朱的身前,将龟甲放到了她的手上,恳切地说道,“那就请流朱姑娘好好看看了。”
流朱的神色在看到卦象的那一刻就变了。
她惊呼一声,向公良俭细声说道:“公子……这是您前几日卜出的卦象,也就是交给商祝史的那块龟甲。”
公良俭神色一凛,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朝来的使节,也能看懂这副卦象么?
这个眼前令他捉摸不透的卞公子,当真能发现这副卦象的不对劲之处么?
日落西斜,淡黄的光线从窗外一点点地挤了进来。屋内突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带着点闷热。
“不知卞公子对这块龟甲上的卦象有什么疑惑?”公良俭勉力压下心中的波涛骇浪,仍旧谦虚地问道。
卞和玉“啊”了一声,面色上真的出现了疑惑,双手又接过了那片龟甲,手指缓缓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三条细长的纹路蔓延在龟甲上,血迹被清洗过后,脉络格外地清晰,一看就是新近占卜的卦象。
“泽佑吴国,海晏河清。”卞和玉轻声念出来,随后笑意吟吟地道:“国师,在下所念出的卦象对不对?”
公良俭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勉强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使节在看卦、解卦这一步还有造诣,涉猎真广。”
“让国师大人见笑了。”
“早就听闻周朝的使节精通乐艺之事,能弹出世上古曲的美妙乐音。不仅如此啊,治国、游说一事对于卞公子来说也不在话下。”
“……”
卞和玉礼貌性地笑了几声,也向公良俭回敬了几句,“吴国的公良世家何人不知?在下虽涉猎广但样样都不甚精通,反倒是国师您对占卦卜筮一事格外精深。”
“我一直都认为卜筮是一门极为高深的学问,”卞和玉脸上的一侧隐在了黑暗中,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伪装,“我自小就喜欢解卦,但钻研许久,却始终入不了门。”
“啊,说远了,”他认真地说道:“在下只是觉得奇怪,吴国现在都快亡国了,这副卦象为何还能卜出来?”
——一月前,正是卞和玉率领的周朝军队,兵临城下,攻陷了吴国。
如今,那个罪魁祸首淡声地说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卞和玉的目光锐利,轻声地说道:“看这片龟甲和上面的纹路都是极新的,想必是国师大人最近才卜出来的罢。”
公良世家之所以出名,便是因为其所占卜出来的卦象能够未卜先知,并且能知晓三年之后的事情。
卞和玉的怀疑并无道理,吴国现在已然沦陷,就差个闵工和庆许没死了,不然以现在吴国的境况,易国换主、朝代更替,太正常不过了。
——这个卦象,却显示着吴国未来的卦象仍是一片繁荣、昌盛,实在是匪夷所思。
公良俭冷汗涔涔,千山翠色的朝服垂至脚下,显得他的身形格外的修长,不过他面色发白。
他的声音像是一字字吐出来的,连贯不起来,“使节究竟想说什么?”
卞和玉缓缓转过身,走至窗边的桌案前坐下,双眸微阖,提醒道:“国师不必紧张,只是擅自篡改天意的卦象……”
公良俭的眸子猝然睁大。
流朱也出声驳斥道,“我家公子是一朝地位尊崇的国师,决不会将天意一事当作玩笑,怎么会篡改卦象?”
卞和玉倚靠在座椅上,眉目舒展开来,五官在淡淡的光晕下极为俊朗出尘。
他没有理会公良俭的异常反应和流朱的大声呵斥,只是神色倦怠地补上了他还未说完的那句话。
“应当是有报应的罢。”
——应当是有报应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