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
“想不到公良家的人居然那样大胆,敢私自篡改卦象。”
卞和玉的眸色深幽,浓得像墨一般,他将“公良”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不知是不是故意而为之。
——公良家为何不可以改卦?
疼痛阵阵地传来,她的身子已然脱力,精神也渐渐地衰颓下来,拦截了她的思绪。
——公良家为何不可以改卦?
但她勉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脑海中闪过公良俭每次卜卦后苍白的脸色,她的心就有些发慌。
是有什么副作用吗?
商司予也曾问起过公良俭,毕竟他卜卦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反常了,眉眼间的情绪不是倦怠而是恹恹的死气。
记得是春初的那一次,吴闵公想远征燕楚这个小国,他下令让国师府卜出一副卦象。
燕楚一直同周朝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矜矜业业地朝贡。而且他对于吴国也是非常友好的,经常会派遣使节向吴公示好,两国之间的关系很是和睦。
而且,燕国的国君是一位真正的仁义而善良的诸侯王。
怎么能掀起这场战争呢?朝廷上的众人都默默反对着,但都不曾站出来劝谏。
——因为劝谏对于吴闵公来说,不仅毫无所处,没准还会对现在的境况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贸然同燕楚开战,实在是吴公的心血来潮。
他嗜好征战、扩张领土和人民,而且吴、齐、许、卫四国之间的联盟已经悄然建立、逐渐壮大。
虽说是联盟,但四个国家的诸侯王其实私底下都在暗暗较劲,广纳贤才、增强国力的同时也在四处征伐,以求扩大本国的领土。
——朝中无一人敢反抗。
但吴闵公出师无名,所有人的目光都堆到了国师公良俭的身上。
毕竟吴国的每次征战,都需要国师的卦象。
卦象是上天的旨意,而公良家的人世代行卜筮之事、能够窥伺到上天的旨意,而天意又怎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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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俭占卜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他急冲冲地跑出来,非常迅速地合上了大门,仿佛里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而他在逃离、在躲避。
他扶着门檐就开始喘气,一双眸子涣散而空洞,他那副模样,同平常谈笑自若、处变不惊的样子简直是大相径庭,可以说是失魂落魄。
——恍若司春之神不曾眷顾到的寒梅,厚重的雪、寒冷的霜都一齐压在他的身上。
每当商司予关切地问他。
他总是淡淡地笑笑,语气温柔地回应:“卜卦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我只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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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司予渐渐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是灰扑扑的地面,还有那双青灰色的皂靴,同银色的衣裳料子。
卞和玉还没走。
“祝史在想些什么?”
他的声音清润悦耳,尾音很轻,含着笑意,莫名地带着点勾人意味。
商司予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眸子逐渐有了光采,她定神看着卞和玉。
这人即使是站在地牢这般阴暗、肮脏的地方,周遭几乎没有光亮,只有几盏灯烛立在那儿,惨白得有些渗人了。
但卞和玉站在那儿,一幅清幽的写意画浑然而成。有的人天生好命,从小就备受尊崇,也能受到良好的教养。
有的人生来就是上位者,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从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甚至是说,他们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
毕竟他们有权、有势,操纵别人的命运,轻而易举。
商司予无力地垂下头,身子彻底地瘫软下来,并没有给卞和玉丝毫的回应。
而有的人生来就在泥潭之中,连活命都成问题,甚至还会落入诸侯、权贵们的牢笼之中,沦为一个个玩物。
卞和玉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认为她很有趣。
商司予知道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周旋半天说不定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但现在她也只能询问他了。
她的一双眸子轻灵倔强,轻声问道:“卞公子知晓,为什么国师不能篡改卦象么?”
她又想起公良俭那张苍白的、温柔的脸,就像春日里将化未化的霜雪一样。
“自然是因为他姓公良。”卞和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摊开双手反问道,“不然商祝史以为还能是为什么?”
——又在打谜语了。
商司予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若非现在身体有伤,动一发而牵全身,她一定会狠狠地啐一口卞和玉。
“那公良家的人为何不能改卦?”商司予这次的语气显然没有上一句那么虔诚了,不过面色上倒是没有流露出来,仍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她耐心地顺应着卞和玉的话问下去,下定决心同他周旋一二。
而商司予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都已经在卞和玉的手中了,而且还入了牢狱,哪儿也去不得,整日里也见不到几个人。
——闲着也是闲着,同他在这耗时间,也未尝不可。
反正吃亏的是卞和玉,并不是她。
卞和玉好似很欣赏商司予暗暗同他较劲的样子,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猎物,他笑道:“公良俭没有告诉你么?”
商司予就知道自己不该同这人讲话,他不会吐露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整日里只会胡说八道,或者说废话。
她表示无语凝噎,很想踹他一脚,不过还是勉强忍住了,随后咬牙切齿地道:“没有。”
随后他看见了商司予阴沉沉的脸色,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国师并不太信任你啊,祝史大人?”
忍字头上一把刀。
商司予心中默念三遍,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敢情这人就是专门来地牢同她打谜语、消磨时光的?
——但其实她也猜得大差不差了,公良俭有时卜卦都会身体虚弱一段时间,然后好好调养便能恢复。
擅自改卦可能会带来一些副作用,但也是能消失的。
卞和玉将卦象的篡改一事说得那么严重,就是故意恐吓、威胁她,说不定就是他玩弄人的把戏而已。
商司予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那么现在她就不用再从他口中套什么消息来了,但转念又一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即使卞和玉知道,也一定不会告诉自己。
“那是自然,国师的垂青岂是人人都能得到?我只是个矜矜业业、负责送卦的小祝史罢了,不懂得拉拢权贵、虚与委蛇的那些把戏。”
她轻轻柔柔地笑起来,反将一军,将卞和玉给噎了回去。
但是商司予预料之中的愠怒表情并没有出现,卞和玉只是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黑暗之中,呛人的灰尘味进入了商司予的鼻息之中,格外难受。
他冷冷地笑了两声,犹若霜雪那般冻人。
商司予甚至都要认为卞和玉会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把刀或者剑,又或者是其他什么锋利的器具,然后趁现在就杀了她。
她有些后悔出口讽刺他了,毕竟她怕死。
但长袖善舞之人忌讳有人说他虚与委蛇,也太过可笑了罢。卞和玉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喜怒难测。
“商祝史高风亮节,在下自是比不上。”
他留下个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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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使节,国师求见。”
晨光从窗棂边透进来,远山悠然地框在了窗户上。
卞和玉站在书架前,神情有些忧郁,闻言只点了点头,回应道,“让他进来罢。”
公良俭被流朱搀扶着,缓慢地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的眼睛还没有恢复,也还没有适应失明后的生活。
卞和玉愣怔了一下,随后了然地笑了笑。
“来人,”一位婢女听见他的声音便连忙走进来,卞和玉微抬下巴,示意道:“还不快给国师大人上座。”
公良俭随后落座,眼睛空洞无神,但他凭借听力判断出来卞和玉所站的位置,微微点了下头。
卞和玉也坐了下来,单手撑着下颚,一副放松的姿态。
——毕竟这位国师大人,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还瞎了两只眼睛,对于卞和玉来说,是毫无威胁的。
不过公良俭极有礼节,对着他笑道:“久闻卞公子的大名,在下本想亲自到周朝去拜访您,不想确是在此相见。”
“国师说笑了,不妨有话直说。”
“那在下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了,”公良俭面色苍白,但语气有些慌乱,问道:“使节要怎么才肯放商司予出来?”
卞和玉的眼神黯淡了下,一双骨肉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了桌案上的一本古籍,一张一张地翻阅着,并不回应公良俭的这个问题。
流朱有些沉不住气了,兀自瞪向面前的卞和玉。
公良俭却极耐心地等着,一言不发。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一些细碎的光晕,他虽然看不到,但能感受到日光抚身的温暖。
“我若是不想放呢?”卞和玉闭了闭眼,日光跳跃在他的眼中,他却只觉得刺眼。
他将窗帘拉过来,遮住了那几丝热烈的春光。
“不急,”公良俭温和地笑起来,说道:“卞公子,我们可以慢慢谈条件。”
这位国师虽然看似温润有礼,但实则很是决绝。像今天他可以是铁了心要将商司予带回去的。
“看来国师大人还是不够相信你啊,商祝史。”
这是卞和玉昨日在地牢里对商司予所说的话。
看来他得收回了。
——公良俭不仅相信她,还格外地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