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这些上位者都喜欢这种仰望他、畏惧他的感觉,无一例外。
“吴国近来很不安全,特别是吴闵公所在的殿堂。”卞和玉对她的下跪似乎没有半分动容。
“我不是下过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么?”
他的语气不算重,尾音也很轻,甚至还没有商司予的心跳声重。
“是。”商司予磕了几个响头,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尤为清晰,“是殿前守卫的士兵将我放进来的,我本不想进的,想等着您的允许,但那守卫大哥愣是说什么不用听你的命令……”
他嗤笑了一声,冷冷地道:“将责任推卸给我的属下,真是愚蠢。”
商司予被吓得冷汗涔涔。
她抬眼去瞄了一眼卞和玉,只见他随意把玩着手上翠绿的玉扳指,神情冷淡,眼中带着厌烦的情绪。
但俨然还是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他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了。
她绝不能被卞和玉所迷惑,在权势高堂的漩涡之内,没有哪一个官员是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的,他们都套着一层良善的人皮。
——对卞和玉,商司予目睹了吴闵公的惨状,因此她更需要字字斟酌、更加谨慎,绝不能掉以轻心。
“咚、咚、咚。”
她继续磕头,还连续磕了几个响头,这次她学会了闭嘴,用朴实的行动来表达她的意思。
她这张嘴,只要一开口,在这戒律森严的宫殿内,到处都是错误。
卞和玉这时能随随便便地就能决定她的生死,但恰在这时,吴闵公似乎醒来了。
他睁眼瞧见了高台下的两个人。
商司予预料中的局面并未出现,吴公只是挣扎着,闹出的声音比方才更加大了,想必是牵扯到伤口,或者是伤口发炎加重了。
她深谙吴闵公的脾性,知道他是个性情残暴,是个不是会轻易去求人的主。
但眼前就是这么戏剧化。
吴闵公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苦苦地哀求他:“卞公子,您是两国友好的使节,孤若死了,就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求求你,救救孤……”
向卞和玉求救不是蠢和傻,就是真的已经陷入绝境了。吴国所有的臣子几乎都被软禁起来,没有人能帮得了吴闵公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浑浊的老眼中饱含了泪水,血同泪相混合,成了血水。
但他口中的求诉还是在继续着,“求求你,卞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
商司予几乎听的是头皮发麻,吴闵公的求救声太过悲戚了,锁链箍在他的脖颈上,甚至连哽咽都费力,但他还在继续求诉着。
那声音像是从喉头深处发出来的,如乌鸦的叫声一般嘶哑难听,缭绕着整个宫殿。
卞和玉无动于衷,悠悠地走到一张金木桌案前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吴闵公的哀戚的窘态,身子完完全全地放松下来。
商司予听了这哭声和求诉声,眉头紧皱着,别提多想逃离这个地方了,但卞和玉恰恰相反,他似乎享受着这场诸侯王的闹剧。
他抚平了自己衣衫上的褶皱,对着我说道,“你说,一国之主,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么?”
“求求你……”
吴闵公的神志已经恍惚了,双眼猝然睁大又合上,身体一会躁动不安,一会又安静下来,唯有他的下半身空落落的,掀不起什么波澜。
商司予知道卞和玉是在对她说话,但她选择安静地跪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种情况,只需要沉默、附和就行了。
商司予的身子几乎要俯到地面,长发垂落在两侧,她发着抖。吴国的宫殿本就极其地宽阔,如今受到战火的劫掠,因而在其中的灯烛、桌案都洗劫一空。
现在殿内还剩下的就是高台之上的吴闵公,和高台之下的她和他。
卞和玉轻笑了声,似乎觉得她胆小又无趣。
吴闵公的哀苦叫声弱了下去,想是没有力气了罢,如果他就此昏睡过去,那头垂下去,那些尖锐的针刺必然会刺破他的咽喉。
这样的手段,残忍至极。
她松了口气,本以为这位高深莫测、喜怒无常的周朝公子会就此罢了,却没料想到他接下来的行为,才是叫人头皮发麻。
殿内的威压越来越沉,但也很沉寂,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死一般的沉静,窗棂透出的光线都显得那么的黯淡。
卞和玉缓步走近了高台之上,衣料同地面悄然摩擦着,不慌不忙地,走到那已然没了气力的吴闵公身旁。
——吴闵公现在的模样很是怪异。
他没了声息,头依然□□着,他怕自己的咽喉被尖刺给吞没。犹如罪犯头上悬着一把刀的感觉,战战兢兢、格外小心。
而后他的身下,是一滩形状不怎么规整的血潭,甚至现在,还有源源不断的血滴落下来。
卞和玉踏上了那摊血,俯身下来亲自解开了吴闵公颈上的铁锁,那带着尖锐小刺的锁链就自然而然地掉落下来,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随后殿外陆陆续续地就有几个士兵进来了。
“将吴闵公带下去,好好医治。”
他的神情算得上淡漠,嘴角挂上了几分笑意,由着那几名侍卫抬走了奄奄一息的吴闵公。
吴闵公已经非常轻了,一个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抬起他。商司予抬眼去看,便能看见他下半身的衣衫被血浸染后,湿嗒嗒地垂落下来。
“当啷”一声。
那放在吴闵公膝头的龟甲滚下来,溅起来一片血花。
——惨了。
商司予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她不安的目光停在了卞和玉的身上。
他在高台之上,血潭幽幽往他身下的地方钻,卞和玉虽是穿的一身深绿色官服,内衬却是白色的,溅上了不少的血迹。
多变的天光在他的身上不作任何停留,他似乎同所有肮脏的东西隐在了一起,晦暗不明、明灭不定。
商司予跪得膝盖生疼,她不能久跪。
卑贱的人养成了不能久跪的娇惯脾性,有时候她自己也理解不了。腿上的疼痛像是刀绞进了骨肉之中,旋即又打了个转,还念念不舍地刮着骨头。她只能皱眉,倒吸一口冷气以忍住这样的疼痛。
就在此刻,商司予的双眼猝然睁大。
卞和玉俯下身去,用他那骨肉匀称的手捡起了这片龟甲,龟甲已经被血浸泡透了,上面的迹象显得模糊不清。
卞和玉带着一身血腥气息,向她走来,询问道:“你是送卦之人,这片龟甲被摔碎了,看不清了。”他的语气中似乎有惋惜之意,又问,“你可知,吴国之后的卦象是怎样的?”
“公子也说了,我只是送卦之人。”商司予俯下身去,声音不自在地抖着,“在吴国,卦象这样神秘的图形只能让诸侯王和国师两人看,其余人看了,只有死的份。”
她重又磕了一个响头,额上多了一块鲜红的印子:“小的怕死,所以并不敢看这片龟甲,也不知晓吴国以后的卦象如何。”
——她在骗人。
卞和玉不以为然,玩笑似地脱口而出,“可是我如今看了,那可怎么办?”
商司予愣了下。
“公子说笑了,您乃周朝的将军,吴国本就是周王朝的封地,吴公能看的,公子自然能看。”她的语气不稳得厉害,再这样说下去,命可能就会没了。
卞和玉听过不少谄媚的话语,可偏偏今日对她格外的宽容。若是在平日早就将此人拖入地牢关押着了,没想到现在格外地有心情同她“闲聊”。
朱红的柱子依旧肃立在殿堂之中,充当着冷漠的看客角色,窗棂被封锁着,整个殿堂暗无天日,好似监狱。
这里本来就是监狱,是只属于吴闵公一人的监狱。
“况且……”商司予兀自镇定着,鼓起勇气望向他的眼睛,粲然地笑了声,“龟甲摔碎了,又被血给染污了,卞公子是看不清上面的卦象的。”
她本以为摸透了卞和玉的心思,才说出了这番话语。毕竟在吴国的这么些年,她全靠揣测别人的心思过活,吴闵公心中想要什么的卦象,她便能给这位诸侯王献上什么卦象。
但是这位周朝的公子让她捉摸不透。
卞和玉的眼睛像是山中的深渊,深渊的一年四季都缭绕着云雾,遮挡住了所有。商司予难以捕捉到他眼中的幽微情绪,况且他的行为太过于反常了。
有时残酷到极致,有时又是轻松随意、无所谓的举动。就像是现在,一会斥责她,一会似乎又对她很有耐心的样子。
——她不知道是不是假象。
但也是卞和玉的一个细微的举动,让商司予自以为自己猜对了。
——他恨吴闵公。
方才他的那句“带吴闵公下去,好好医治”,商司予本以为他是开了个玩笑。毕竟吴闵公睚眦必报,他如今已经得罪了吴公,如若不彻底杀他、斩草除根的话,那吴闵公必然会报复他。
但那抬走吴闵公的几位士兵的行动尤其小心翼翼,分明是听进去了卞和玉的话,真真切切地要将吴公带下去医治。
他是救了吴闵公么?一个断了双腿的诸侯王,能做些什么呢?
——显而易见的,这是让吴公痛苦地活着,卞和玉在折磨他。
但商司予可不这么想,她希望卞和玉杀了吴公。
这样残酷的刑法,商司予觉得惊骇。方才看到吴公的惨状过于害怕了,现在冷静下来,她才这样觉得。
——吴闵公的行径,的确可以配上这样的酷刑。
吴国近来不听从周天子的调遣,所以周王朝这才派了将军、使节,以及大批的官兵来到吴国,掀起轩然大波。
但卞和玉这做法,显然也是在公报私仇。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对吴闵公怀恨在心的。
卞和玉果然笑了起来,眉眼都舒展开来,他半是疑惑半是轻佻地说:“承载着天理的卦象,看了就是看了,只是没看清就当作没看么?”
商司予心神漏掉了一拍。她硬着头皮地点头应道,“是。”
是她猜错了,他还是不肯放掉自己。
“国朝之纪法,无论君臣,一一遵守,古往今外,无一例外。”卞和玉垂下眸子,有些怜惜地看向她,只道,“我道商祝史热情且又明大义,以崇高的礼仪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交两国之情谊,不想商祝史却是个扰乱朝纲的臣子,自己率先破了吴国之法。”
商司予颤抖着,双眸盛着恐惧和惶恐,口中不停地念道:“是臣有罪,是臣有罪。”
卞和玉又在玩他手上的玉扳指了,他轻轻地敲打玉扳指,一声一声轻灵的声响扩散开来,同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一起,传入商司予的耳朵。
“毕竟祝史大人是为了在下,才违反了吴国的法令。”
他站起身缓缓地走进商司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商祝史你代天理替我开罪,我才是那个罪人。”
眼前的女子穿着青灰色的朝服,发丝凌乱了几分,散在前额,同方才磕破的伤口缠在一起。她就如同芦苇荡里的野草,周遭的环境肮脏弥乱、杂乱无章,她随风晃荡,无法栖息。
商司予听了这话,心一沉。
卞和玉却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他将她丢入了牢狱。
在这高大宫墙之下活着的人,居然没有被强劲的烈风吹折了生命,真是个稀奇人物。
不过,这样的人,卞和玉是瞧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