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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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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和玉眼中的笑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止住了。

    他刚从雨幕中走来,一身的山风柔和的气息,弃掉了往日的虚伪做派,眼中透出几丝怜悯。

    ——或许看她太狼狈了罢。

    幸亏他没有来嘲弄她,商司予现在可受不起。

    商司予低垂着头,依然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目光。

    她甚至不敢抬头,心里打算当作没看见这个人,然后目不斜视地从卞和玉身侧穿过去。

    雨声淅淅沥沥,红墙都被大雨给浸润了。落叶在雨中打着旋儿,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缓缓落下来。

    落叶归根、尘埃落定。

    要她说,自己现在的处境不如一片落叶。

    她意志低沉地走近卞和玉,颈上还隐隐作痛。

    与卞和玉擦肩而过之时——

    他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商司予不得不抬头看向他,也不再去故意遮挡自己颈侧的红痕了,不耐烦地问道:“你做什么?”

    破罐子破摔了,卞和玉若是在此刻出声嘲讽她,那她便将今日受到全部委屈和怒火都撒在他的身上。

    谁怕谁。

    但卞和玉出乎意料地良心发现了,并未同她反唇相讥,而是将他手中的一把十二折骨伞放到了商司予的手上。

    他的目光温和,看到商司予颈上的血痕眼神黯然了一下,随后说道:“雨大、路滑,商姑娘要小心些。”

    雨声猝然放大,但她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商司予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如果目光有实质的话,卞和玉这个人已经被她给里里外外看个透了。

    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卞和玉神色平静,耐心地受着商司予大胆的“打量”。

    商司予心里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将信将疑地把伞拿了过来,还一边在观察着卞和玉脸上的表情。

    仿佛他会一把将伞给抢回去,然后笑吟吟地道:“没了伞,雨下得这般大,我可怎么办?”

    这明明是他一贯的作风,但今日他偏偏善心大发。若不是他同卞和玉是一个模样,商司予都险些以为他是换了个人。

    ——黑色的芯子变白,也不大可能。

    商司予见卞和玉没有反悔的意思,拿了那把伞就逃之夭夭了。

    一路恍惚。

    “商祝史?”

    她走进了国师府,心中酝酿着许多纷乱、复杂的风雨,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只是闷头往前走。

    因为她的莽撞,害了所有人。

    吴闵公绝对不会放过国师府的人。

    但她真的不愿再做吴闵公的帮凶了。

    ——这次的涝灾来势汹汹,前几天她从吴国的冬官司空那里得知大片大片的土地和房屋被摧毁,本是秋收的季节,却来了一场反常的涝灾。

    百姓都措不及防,今年吴国将会是颗粒无收。

    他们自发地组织修建堤坝,但都是无用之功。洪水犹如泰山之石从百尺的高山之上倾泻而来,凶猛无比。

    百姓都深谙一个道理,粮食比他们的性命更加重要。

    吴国现在哀嚎遍野、一片破败之景,涝灾仍旧继续着。

    可吴闵公仍执着于他的卦象,对司空的谏言不置可否,对百姓的痛苦置若罔闻。

    偶尔几丝雨飘到她的脸上、颈侧,她瑟缩了下脖子,眉眼间是懊恼、不安的情绪。

    ——是她太过莽撞了么?

    但赈灾济民,已经迫在眉睫了。

    “您怎么了,商祝史?”

    这动静打断了商司予飘忽着、纠结着的思绪。

    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清凌凌的声音,语气隐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担忧。

    她停住急促的步子,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孩。

    一身清丹色的月华裙,其上同样绣着明亮的星月纹。她的五官精致小巧,柔顺的长发松松地挽起来,显得格外清新脱尘。

    这是国师公良俭的妹妹,名公良,字溪。公良俭生前极力反对她进入国师府、反对她成为祝史。

    但国师死后,无人能为她撑起荫蔽,吴闵公自然而然地就将公良溪塞进了国师府。

    公良俭是对的,国师府就是一个牢笼。

    而她们都是装饰笼子的雀儿。

    “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商司予轻声说道。

    公良溪看见了商司予颈上的红痕,虽然已经变得淡了,但在她莹润如玉的脖颈上依然清晰可见。

    商司予接触到她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抬手遮住自己颈侧的痕迹,别开眼颇有些不自在地迈开脚步。

    “我卜出的卦象,祝史为何不用?”公良溪见她想逃,便鼓起腮帮子冲到她面前,大声质问道。

    “公良溪!”商司予见躲不掉,挺直腰身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能篡改卦象!”

    “那为何你能改,我不能改?”

    商司予郁结,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你是公良家的人,你是公良溪!”

    庭院中的树叶摇摇欲坠,风雨却没有怜惜之意,噼里啪啦地打在树上,整个枯枝都被折断了。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公良俭,脑海中浮现出他温柔带笑的样子,转瞬又苍白如纸,颤巍巍的如垂死的蝉翼。

    ——这位国师大人,就是死于篡改卦象。

    年仅二十七岁,受尽反噬而死。

    公良家世代占卜,侍奉吴国诸侯。虽然他们有“绝地神通”、窥伺天理的能力,但必须要将原本的卦象不做一丝变更地传达下来,毕竟天意不可改。

    公良家的人一旦篡改卦象,那将是万劫不复。

    公良溪垂眸,睫毛轻轻地扑闪着,似雨中的蝶。

    “我不会像哥哥一样……”她自知理亏,双手绞着衣裙,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这次的涝灾只是个小卦象……”

    商司予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怒气全抛到了脑后,不过还是语气严肃地训诫道:“吴国这次的涝灾百年一遇,不是一个小卦象那么简单。况且多少土地被淹没、多少房屋被摧毁、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她语重心长,眉眼间的哀伤掩藏不住:“这不是小事,公良溪。”

    语音落下,商司予撑着那把伞,又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房里了。

    电闪雷鸣,周遭霎时又一亮,噼里啪啦的雨滴像石子一般砸落下来,溅上了她的衣裙。

    这给了公良溪一种错觉。

    ——她要走进深渊的错觉,或许那又不是错觉。

    公良溪回过神来,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眉目沉静,脸上露出同她年龄不相符的神色来,像极了公良俭。

    “兄长,我好像保护不了她……”

    微弱的叹息声几乎刚出来就消散在了雨幕中。

    —

    自那日回来过后,商司予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

    吴闵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很奇怪。

    吴闵公始终没有下令将她打入牢狱。

    这几日雨是小了些,但没有停。天空依旧飘着藕断丝连的连绵小雨。

    她现在所在的房屋陈设简单、古朴,但这里不是商司予的寝殿,而是国师、祝史们专门占卜的地方。

    ——巨大的青铜圆盘伫立在房中,边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虬龙纹,其上还有着许多复杂的字符。

    ——这就是能窥探“天理”的圆盘。

    这间房屋背光,下过雨之后,一股潮湿的霉味传了出来。

    只是那巨大的圆盘未经打理依然干净、整洁。

    国师公良俭死了一年了,这一年来,吴闵公虽然月月都要求商司予为他占卜。

    但她从未启动圆盘来卜卦。

    商司予根本就不知如何使用圆盘来卜卦,国师从未教过她。

    ——甚至是说,她也没有看见过国师使用这圆盘。

    公良俭每次占卜的时候,都会将祝史、侍卫们驱逐下去,只留他一人在这间房屋中。

    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每次占卜完他都会失魂落魄一段时间。

    “你教我卜卦好不好,公良俭?”

    记忆中的公良俭面色苍白,听见这话眼眸骤然缩紧,严厉指责道:“你不可以碰那个圆盘!”

    “绝对不可以!”

    “……”

    公良俭平日里最是温和有礼,绝对不会那样的失态。

    他是那样惧怕商司予触碰这张圆盘,害怕她借此物来占卜,所以他生前根本不允许她踏入这间屋子。

    商司予收回思绪,公良俭的模样渐渐远去,她垂眸,睫毛在阴冷的空气中轻颤。

    ——她凝视着那块圆盘。

    青铜的圆盘泛着冷冷的亮光,上面的字符歪七扭八。这圆盘相比于其他的青铜器皿,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但它却是人得以窥探“天理”的必不可少的器皿。

    这一年以来,她从未卜过什么卦象。

    都是商司予揣测吴公的心思,再结合自己对朝局的了解,从书上摘录的一些卦象。

    她也不让公良溪占卜,但似乎公良家的人每月必须要用这个圆盘进行一次占卜。

    所以她阻止不了。

    她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祝史,混吃等死她最在行了。

    吴闵公要的都是些小卦象,那胡编乱造真是轻而易举。

    “商祝史,孤今日的气运如何?”

    “吉。”

    吴闵公眉开眼笑,继续问。

    “孤身体几时可以恢复?”

    “非吉也非凶,闵公细细调养,便可恢复。”

    “……”

    若只是这些卦象,便也还好。

    但吴闵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时常横征暴敛,又时常征伐以求得更多的土地和人民。

    “商祝史,你看开春修建一座宫殿,如何?”

    “孤要提拔贵妃的哥哥,请卜一卦罢。”

    “今年国库亏空,孤想扩大征税额,商祝史怎么看?”

    “孤今日出征东胡,是何兆?”

    “……”

    在国师公良俭在世之时,吴闵公就一直问着这些卦象。

    直到现在,他依旧执迷不悟。

    商司予惯会看吴闵公的眼色行事,脸不红心不跳地一一回答吴闵公的问题。

    吴闵公极为看重这些卦象,每次听到商司予的回答都喜笑颜开,不带一丝愧疚地去横征暴敛、去四处征战。

    他将卦象当作天意,以此出师有名。

    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污泥之中。

    身居高位的人仍是锦衣玉食,重重深宫挡住了那条鲜血染成的长河、白骨垒成的高墙。

    纵使能听见幽幽的哀鸣,他们仍是置若罔闻。

    ——至于商司予,也是帮凶。

    她不想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公良溪给了她“吉兆”的卦象,但她知晓,她是同他哥哥一样篡改了卦象。

    ——怕的是吴闵公降灾于国师府,同吴闵公相对抗,可讨不了好果子吃。

    商司予想起冬官向她说起的那些话,他带着痛苦、坚毅的表情指责她,“商祝史,您同公良俭畏畏缩缩这么多年,从不敢违抗吴闵公的旨意而卜卦,引发了无数次战争、害了许多无辜的人,难道就不怕遭天谴么?”

    商司予面色苍白,想起死去的公良俭。

    额发上冷汗涔涔,她怒目盯着这位冬官,大声否定道:“怎么可能是国师府的责任?”

    “吴闵公不会听信于卦象,他只会按照他的意愿去做事。”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脸上带着恐惧,仿佛想起了在牢里那暗无天日的生活。

    “商祝史,如今赈灾济民已经迫在眉睫了,再不行动,恐怕会死更多的人。”

    冬官申请恳切地这样说道。

    商司予只能做一场豪赌,恢复了涝灾本身的卦象,将“大凶”之卦给献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吴闵公发起怒来。

    吴闵公究竟会不会打开国库、赈灾济民,商司予不知道。

    至于她会不会死,她也不知道。

    商司予打开窗棂,雨丝斜着落进来。

    她在黑暗中孑孑独行了这么久,终于要到头了么?

    ——甘心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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