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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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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者查验卞和玉的动作止住,银针只差一毫便可刺入他的双手,但半路被这“突然自首的凶手”给叫停了。

    ——但那银针却悄然变黑了,只不过极浅极淡。

    “狗屁!”

    庆许的腿脚因为久坐而隐隐作痛,早就想回寝殿歇息了,但吴闵公不肯让他回去,偏要让他同那些异国使者一般待在这死寂的宴会上。

    于是他就将这些责任全都推到了杀害齐庄公的凶手的身上,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真能查验到凶手,那他便将这个凶手给碎尸万段。

    眼见着胜利在望——医者已经搜了大部分人的身,也用银针刺了自己的手,终于要找出凶手了。

    但却在卞和玉那给停住了。

    “咚、咚、咚——”

    一个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的使者跌跪在殿堂中央,颤巍巍的身子不断地磕头、起身,嘴中胡乱念叨着:“是我杀了齐庄公,是我……”

    明眼人应当都能看出来,这是个来顶罪的。甚至说,他是个来凑数的。

    庆许受不了自己干等这么久,身子和双腿都被冻得僵硬,最后的凶手是出现了,但却是个冒名顶替的。

    他脸上气得微微扭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那位“自首的凶手”,大声吼道:“杀害齐庄公的凶手到底是谁!希望你能尽快招来,不然有你好受的。”

    那位自首的凶手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分明害怕但嘴中吐出的依旧是那句话:“是我杀了齐庄公……”

    “是我杀了齐庄公……是我……”

    他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面对这么多人的审视、以及料想到自己自首的结局,要想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齐庄公的死相极其残忍,并且死在这场盛大的宴会上。凶手想必得有异常镇静的能力,才能在这样的场面上处变不惊。

    但这个自己承认是凶手的人分明没有这种特质。

    ——他必定是想代人受罪的,至于究竟是被指使的还是自愿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面面相觑,因为这个凶手他们才全被拘禁在宫殿中,因此每人心中都藏着几分怨恨的情绪,又觉得庆许问的话有道理,于是选择默默地观戏。

    卞和玉俯视着台下的那位“凶手”。

    他记得不错的话,这位跪着的“凶手”是现在还在朝贡周天子、受其派遣的小国使者。他们的国家一直同周王朝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卞和玉还在周朝看过他。

    宴会开始之时,他明明还来找卞和玉搭过话。

    但现在他的身子畏缩成一团,眼神躲躲闪闪,像发病了一般,不断地自首,说自己是杀害齐庄公的凶手。

    ——这对于周王室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卞和玉沉默一瞬,他用余光掠过了商司予,最后停留在卫国使者宋祈的身上。

    宋祈嘴角略微勾着点笑意,不过眼睛里却装着讥讽,他向卞和玉点头示意。

    宴会上的美食都冷了下来,蒸腾的热气消散不见。充斥在空中的,是一股令人生闷的油腥味道。

    但商司予还闻到了一股火药味,卞和玉同宋祈还对峙着,犹如两个聪明猎人之间的较量,明明没有刀光剑影,却处处是血腥气息。

    而此刻,所有的人都缄默不语。

    吴闵公也认识这个台下抖得如筛糠的“凶手”,他是一个蛮荒小国的使者。近来吴国的国力渐渐强盛,但这个蛮荒小国依旧没有来朝见自己,他一直追随着周天子。

    这次来参加吴国的宴会,居然是为了替卞和玉顶罪么?

    吴闵公狠狠地盯了卞和玉一眼,见他仍是处变不惊的冷漠样子,不禁轻嗤一声。

    ——又蠢又傻。

    ——卞和玉不会救你,周天子也不会垂青于一个小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吴闵公的思绪,寒风从窗棂间吹来,他感到身体处于冰与热的双重境界中。

    终于,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击垮了他,他懒得再追究凶手是谁了。

    既然这位蛮荒小国的使者想顶罪,那便由他罢。

    只有庆许眼睁睁看见吴国士兵拖走了台下的“凶手”,而吴闵公对此不闻不问,他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地乱动着。

    “父亲!明明卞和玉才是……”

    吴闵公脸色苍白如纸,剜了庆许一眼:“你给我住嘴!回你的寝殿去。”

    “……”

    这场闹剧就这样草草收尾了,众人觉得恍然又无趣。

    吴闵公开始搞那么大的阵势,各国使者都被拘禁在宫殿之中,还道要抓住个什么样的凶手呢。

    宴会结束时,已是晨晓。

    --

    吴闵公敷衍地将凶手交给了齐国使者,象征性地抚慰过后,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

    只是宴会上齐庄公中毒而死的事情刚落幕不久,一向水泽环绕、环境优渥的吴国却起了涝灾。

    宴会得以推迟,卞和玉过了好几天的安生日子。

    这不,卞和玉正坐在桌案边,上面摊着一本泛黄的古籍,而他神色专注、眼眸低垂着。

    已经是日中了,窗外的天色依旧黯淡,青灰的檐角落着雨珠,雨珠滴落成丝,像一方晶莹剔透的珠帘。

    ——这场阴雨似乎同外面的世界割裂开了。

    卞和玉的长发松松披着,垂至腰间。他弃了书本,抬眼看向窗棂外的细长雨丝,叹了一口气。

    “公子!”

    卞和玉适时地回头。

    原是他的侍从木冬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檀木盒子,想必是装着今日的饭食。

    近来吴国虽起了涝灾,但国库依旧充盈。

    转眼间,木冬已然将饭食端到了桌上。菜式很简单,一碗白饭加上一碟小菜,卞和玉很满足。

    木冬看到这样敷衍的菜式,打抱不平地说道:“吴闵公真是抠门,一国之君,居然就给使节吃这样的饭,”他年纪不大,气呼呼的样子极为可爱。“连待客之道都不懂!”

    这边还撑着一肚子的气兀自抱怨呢。

    ——谁知另外一边的卞和玉已经动起碗筷,吃上了。

    “公子?”木冬难以置信,他家公子在周王朝好歹也是养尊处优、吃着山珍海味的,但现在他却嚼着菜根。

    卞和玉咽下一口饭,正要用筷子夹菜时,见木冬正愣愣地看着他,忍俊不禁地说道:“怎么了?你继续说,我都听着呢。”

    他有些傻眼,愣住了,“公子,你怎么就吃了?”

    “我饿了。”

    木冬傻乎乎地“啊”了几声,随后点点头准备去拿桌上的碗筷,和卞和玉一起吃的时候,手下的动作突兀地顿住。

    “不对啊,公子你没有验毒罢!”

    卞和玉手一摊,面色沉稳。“没有。”

    木冬一听到这句话,眼睛猝然放大。他急忙去抢卞和玉的筷子,谁知被卞和玉巧妙地躲过了。

    卞和玉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谁知这小冬瓜抓狂地跳了起来,先是转了一圈,再匆匆忙忙地去房里找银针了,边翻还边大声说着:“公子您先别吃,待木冬用银针测一下饭菜有没有毒。”

    他由着木冬去找银针来验毒,极其配合地将碗筷放下,沉吟望着窗外泥泞的小路。

    ——吴国起了涝灾,吴闵公是不是又要让她卜卦?

    ——吴闵公应该会为难她罢。

    卞和玉很快就觉得自己多想了。

    那个年轻的祝史,常常说他心机深沉,不愿与之同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的那双眼睛时时刻刻氤氲在山雾中,清润极了。

    ——有时又如柔和的溪流,虽然泛着波澜,但仍旧清澈见底。

    卞和玉自以为很轻易地就可以看透她。

    她讨厌吴闵公、庆许和自己,她厌恶一切身处高位并且压迫他人的统治者。

    ——但这才奇怪。

    这样的深宫高墙,铸成一道道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围得里面的人的喘不过气来。

    吴闵公失了双腿更是阴晴不定、嫡长子庆许更是个疯子,这样的威压之下,这样干净的人又怎么能活下来?

    阅人无数,卞和玉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地看清她。

    一盏茶的功夫,木冬已经给饭菜验完毒了。

    “公子,还好饭菜没毒,”木冬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冲卞和玉粲然一笑。“这下可以放心吃啦。”

    卞和玉收回思绪,端起碗筷,想到方才自己凝神想的那个人,不禁笑起来摇了摇头。

    木冬抬起头来望着卞和玉,问道:“您怎么知道这饭菜没毒啊?”随后他的语气幽怨。“公子您居然就直接吃了,幸好这饭菜没有毒。”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

    卞和玉笑道:“起了涝灾,吴闵公无暇顾及我们。”

    木冬好奇地“咦”了一声,问道:“这么说,吴闵公是在忙着治理涝灾吗?”

    “……”

    “那也不一定。”

    ——

    确实是不一定,吴闵公不是忙着治理涝灾,而是忙着让商司予占卜卦象呢。

    吴闵公这几年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变得更加糊涂、昏聩了。

    他素以“仁义”之称而广受赞誉,百姓爱戴他、诸侯敬佩他,可自从双腿没了之后,他的性情大变,活脱脱地成了一个暴君。

    国力强盛其实只是一种假象,吴闵公仗着吴国的地理环境优渥、粮食充盈便横征暴敛,用盘剥百姓得来的金银修建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庄严宫殿。

    百官欢庆,无数宴会。

    ——吴闵公日日生活在珠帘重幕之下,推杯换盏、纸醉金迷。

    他以为这就叫做一个国家的强盛。

    ——不只他,还有其他的诸侯国也这样认为。

    这不,近几日吴国的涝灾才是让吴闵公急破了脑袋。吴淞的江水冲毁了堤坝,淹没了大量的土地。

    这意味着吴国今年将颗粒无收。

    这下吴闵公不仅不能伸手去像百姓纳税,还得大开国库,赈灾济粮、安抚百姓。

    但现在的吴闵公显然不想这么做,国库中的金银财宝、粮食器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进去了,他可不想再为了别人拿出来。

    吴国的百姓都纷纷唏嘘,这样一个仁义的好诸侯却成了一个惨无人性的暴君。

    ——只有商司予知晓,他是露出了真性子。

    装累了就懒得装了。

    ——

    商司予带着卦象,忐忑地走近了吴闵公的寝殿。

    吴闵公每次看卦象的地点就是在他的寝殿,因此商司予对此并不陌生。

    几乎是每个月,商司予都要为吴闵公卜一次卦。在国师死之前,她只负责送卦象。

    但现在,她既要卜卦,也要送卦。

    寝殿宽敞,陈设简单。

    一张价值万金的梨花檀木床、一套桌椅、以及放在中央的一个棋台。

    商司予进去的时候,吴闵公正在喝药。

    那碗药是嫡长子庆许专门熬的,说是找的世外名医的奇方子,但吴闵公喝了快一年也没有好转。

    她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小包香料,倒入壶中,摄人心魄的香味就飘散出来。

    吴闵公痴迷地闻着,眉目之间的忧郁顿时消失不见,他贪婪地沉迷在香味之中。

    “吴闵公,臣已将卜了这次涝灾的卦象,”商司予伏跪下,双手献上一片兽骨。

    “是大凶。”她轻声说道。

    谁知他一手打掉了商司予手中写满卦象的兽骨,“叮咚”一声几乎要刺破商司予的耳膜。

    吴闵公面含怒气,阴沉沉地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商司予。

    如一匹歇斯底里的恶狼,顾不得半点体面,因为他的怒气达到了极点。

    他本就因为吴国近来的涝灾而忧虑,盼望着能从卜卦一事中寻求半分安慰,但商司予带来的大凶卦象非但没有给予他安慰,反倒更让他焦灼了。

    明明在之前,商祝史所带来的卦象没有哪一次是不遂他的心意的。

    他无比相信天理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商司予不敢抬头,颤声说道:“涝灾一事虽是大凶之兆,不过依臣看来,卦象虽然杂乱无章,但如若吴闵公打开国库赈灾济民、重修堤坝,未必不会出现转机。”

    她之前出于对吴闵公严峻刑罚的恐惧,所以偷偷篡改了国师所卜的卦象,将篡改后的卦象献给了吴闵公。

    ——这才给了吴闵公一种错觉。

    之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今时今日的涝灾不同,无数百姓会因此失去土地、粮食和遮风挡雨的房屋,流离失所。

    商司予不愿再当吴闵公的帮凶了。

    冷冷的笑意攀上了吴闵公的眼角,他受了风寒,开始呛咳起来,唾液横飞。

    商司予依旧跪着,安分的样子就如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任其宰割。

    吴闵公口气不善,神色阴沉,问道:“那‘泽佑吴国、海晏河’的卦象又算什么?”

    “这些都是商祝史骗人的把戏么?”

    一道闪电劈下来,周遭亮堂了一瞬又骤然陷入黑暗。

    雷声、雨声从不曾断,簌簌地敲着寝殿的屋檐,“咚咚咚”的巨大声响仿佛要将人的骨头给敲碎。

    商司予磕了个响头,红紫色在她的额上蔓延开来。

    可吴闵公的眼中容不下半分沙子,他厌恶违背他意愿的所有人。

    怒气蹭蹭蹭地往上冒,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商司予的脖颈。

    电闪雷鸣之时,他突然大笑起来,歇斯底里、极尽疯狂,五官甚至都挪了位置,口中仍振振有词。

    “不管卦象如何……”吴闵公呛咳着,雷声又响起来,他的脸被闪电照亮了,阴狠可怖。“天理始终是站在孤这边的!”

    商司予感受上脖颈上的手猝然收紧,她快要喘不过气起来,只能恳求道:“吴闵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连接不起来。“臣……没有欺骗您。”

    吴闵公却突然脱力般地咳嗽起来,掐住她脖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

    商司予跌跪到地上,急促地呛咳着,眼角蓄满了泪水。

    恐惧占据了她的全部知觉,即便身子发软,她依然勉力站起来,趁吴闵公精神恍惚之际跑出了殿门。

    等她跑到长廊上,扶着柱子喘气歇息之时。

    再抬眼对上的,是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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