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仁慈专断的母爱
郁气凝结的夜晚里,她又梦见法老、众神和魔鬼都围绕在红色的子宫周围,注视着一对龙凤胎的诞生。
细雨伴随着高昂的尖叫声,白色的襁褓中落入了两个女婴,她们一个长着三只眼,而另外一个只有一只眼。
她打开黑夜中的眼睛,昏暗潮湿的卧室中,一只巨型黑寡妇蜘蛛正躺在床上熟睡着。
梦中正用它那绢瘦有力得纤细长腿在漆黑的地板上笃定地踏着暗红色的波点,用四肢与腹部组成了一个弧形穹顶,正庇护着一个穿蓝色牛仔服的小女孩。
她蹲坐在波光粼粼的黑色扭曲阴影中,自在地玩耍,唱着浪漫而略显忧郁的童谣小调。
当小女孩兴奋地快要越过阴影的界限时,数根细丝就从四面八方射出,迅速地缠住她的脚,拽着她呆在安全的暗色中。
柔软是蜘蛛坚硬的秘密武器,它用它的经验,吐出坚韧的丝,织成柔软的梦,她告诫女孩要勇敢,但同时也要提防危险,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网中的俘虏。
她看着母亲侧躺的身后,的确,她就是她网中的俘虏。
而这张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成的呢?或许是母亲发疯用头撞暖气片时离婚时又或许是刚刚结婚时?
时间在滴滴答答飞快地跑着,死亡的阴影,在母亲的身后追着。
她这个媒妁之言的牺牲品,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的长廊,迎接她的只有衰老和死亡。
她的人生实在太过匮乏,太过绝望,过早的、无爱的、包办的婚姻让她的生命在迅速地腐烂生锈。
她只能将自己还未施展的人生希望全部隐藏在内心深处,裹在那块被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的昏黄尸布中。
她时常在害怕,害怕那将落还未落下的悬停在水龙头上的水滴,害怕黎明破晓时嘴里就被塞满鲜花,害怕入夜后就被烧成灰烬。
她知道她在离被预定的死亡越来越近,可是她又接触不到光芒四射的生活,没有办法超脱出原来的自己。
直到孩子的降生,就像石头摩擦所发出的火光,给了她悲哀绝望的人生,带来了一瞬间的光亮,让她如一潭死水的内心重新泛起了波澜。
孩子成为了她的救赎,也成为了她余生的精神希望。
但这个被绑架过的女儿,她还太小,小到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性别的偏见、家庭的争吵、离异的眼光,更不知如何承接一个突如其来滚烫的命运。
被赶出家门的她,心里也一定觉得很不是滋味,因为她还没有成为自己、还没有成为一个好的女儿,就先成为了一个单亲的母亲。
她匮乏的知识与技能,也没有能力同时养活孩子和她自己,西风就在这时灌入了她的身体,成为了集破坏者和保持者于一体的一个秋之生命的呼吸。
从她的手中被交付出的孩子,开始在隔代养育的愧疚和未完成的绑架中长大。
她是她腹中的早产儿,也是她的一个弃儿。
一个强权、不甘示弱的姥姥,一个斤斤计较、脾气暴躁的姥爷,还有一个经常处在情绪崩溃边缘的母亲,都让她时常不得不出来扮演一个家庭调停者的角色。
懂事不是她的应该,而是她家庭的需要,她就在童年的一次次琐碎地争吵中,一个个微小的劫难中,心酸地成为了一个迷你的成年人。
而懂事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家人对她的要求与控制的手段,以至于当她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和母亲争吵时,母亲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地不懂事儿”。
那时她刚从她母亲的手里接管过她,没有经验的她,便模仿着成功的榜样来塑造自己作为母亲的形象。
在生活与物质上都极力的给她以照顾与满足,在精神上则无视她、嫌弃她、打压她与遗弃她。
用否定和羞辱来刺激她的自尊心,用权利与控制来增加她空虚的自恋。
她所认为的爱,就是我尽力给你我的所有,给你我认为的最好的,你接受了我对你的好,你就也要承受住我的坏。
为此她要成为她人生的命令者、设计者以及规划者。用她的责任和义务,像她的母亲绑架她的理想一样,绑架她的理想。
一个对女儿之爱有期待的母亲,一个仁慈专断的领导者,不会展现出无条件的恩宠,她专注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她仁慈的母爱,更多强调的是施恩,那些宽容与保护,只有在顺应她时才会有,在展现出自己个人的声音时就漠视它、忽略它。
她也曾试过诉说,但人的生活捆绑在一起的时候,她控诉的问题会变成她的责任,她的倾诉会变成对她的指责。
而她则充分地摆出自己牺牲的人生,怪罪于子女的无德,让你只在震惊和愧疚下,徒留对自己无能的狂怒。
她也曾试过反抗,走自己理想的道路,但只要她试图戳破她赖以生存的幻想,她都会发疯般地暴跳狂怒,以养育作为绝佳的道德威胁,把她拽回到她所设计的道路上。
以至于她总是背叛于自己未尽的革命,总是虚伪的妥协。经济上的掣肘,心理上的依赖,也使得她们之间总是在上演着一场场不彻底的重复革命。
这些都使得她对母亲的情感反应,总是一层颜色重重地压在另一层颜色上面,抱怨覆盖住爱,憎恨覆盖住抱怨,心疼覆盖住憎恨,愤怒覆盖住心疼…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
每一次凝重而灼烈的覆盖都誓不给过去留空白,情感认知变成一种层次,叠加的厚度里,满满地都是窒息的爱。
那片黑色的底色,总是会一如既往的透现出来,而断裂之处则是语言无法抵达的沉默与空白。